二狗子猛地抬起头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之前让你说谎,是我存了一点私心。”只要提及到二狗子的身世,那一定会牵涉到我身上来,而我是一个见不了光的人,这是原因其一。其次,我还想借一借他们景家的名号,有这一层关系在,柳老说不定会卖景行止一个面子。
“当初是我浅薄了,咱们是去求学的,这么一来反倒成了剽窃了。即便柳老真的肯收你,你心里也一直有个坎,一日两日瞒得住,但总有露馅的一天。”
二狗子看着我,终是点了点头,“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担心这个事,我怕柳爷爷不肯教我,又怕柳爷爷答应教我之后发现我骗了他会更加生气。我做错了事我就认,柳爷爷要生气要赶我走我都没有怨言。大不了就是被扫地出门嘛,反正最后没人肯要我了,你也还会继续教我的是吧?”
“你这后路想的倒好,”我在二狗子后脑勺上撸了一把,跟着他一起笑了。
第58章 变故复又生
第二天一早,刚出房门我便见阿恒当初那个下人赶着马车候在门外,一脸怏怏地靠着车棚正打哈欠,一个哈欠打到一半,看见我悻悻地合上了嘴。
我冲人点头致意,去柴房筹备一家人的早饭去了。
吃过了饭阿恒和二狗子收拾妥当,二狗子今天倒是没穿阿恒给他准备的那身衣裳,只穿了一件平日里洗的发白的单衫,整的小莺儿还怪不好意思的,以为是自己把二狗子的新衣裳弄脏了二狗子才没了衣裳穿,一个劲儿地解释她上次穿过之后已经把衣裳给洗干净了。
阿恒看了看二狗子,又看了看我,把我拉到一旁小声问我:“二狗子这是怎么了?”
我给他整了整襟领束带,虽然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但每次看见阿恒这身行头还是觉得耳目一新,他天生就是长安城里的五陵少年郎,不该屈于这么个小地方,更不该被凡俗琐事束缚住手脚。
收拾妥当,我冲人笑了笑:“由他去吧。”
阿恒突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你真是玉哥儿吗?不会是什么精怪假扮的吧?之前我可是记得你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这次怎么这么放心二狗子啊?”
我拂开阿恒的手,又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看几个孩子,回头道:“对待学问须得拿出真心实意来,你自己都不能做到开诚布公,又怎能指望别人毫无保留地教你。”
阿恒收了那一脸嬉笑神色,一本正经道:“那你跟他交代好了没?他万一把你也说出来了怎么办?”
我看着二狗子的背影静默了片刻,最后只好道:“他有分寸的。”
话已至此,阿恒也不好再说什么,临走的时候瞅着几个孩子不注意的功夫,突然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一愣,阿恒已经抄着手咂么着嘴找二狗子去了,见我看过来回头冲我笑了笑,“确认过了,是真的。”
直到马车渐行渐远我才收回视线,伸手摸了摸脸上有些湿润的地方€€€€混账东西,蹭我一脸口水。
闲来无事我又把大狗子和小莺儿提溜过来检查了一下功课,前一阵子只顾着帮二狗子恶补四书五经了,对这两个人稍有疏忽,结果他俩就给我生生演绎了一遍什么叫做惨不忍睹。
大概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昨天二狗子还在这儿跟我讨论“言之,慎之”,今天这两个人磨蹭了半个时辰,一本《三字经》还没背利索。
我一怒之下一人发下一摞纸,把书抄十遍,没抄完之前屁股不许离了板凳。
安排完这两号人,我只觉得心口窝里堵得慌,想起燕姐姐那宅子有些日子没去了,于是又找出钥匙,打算过去看看。
临走想了想房间里隐隐有股霉味,又找了几棵灵香草一并带上,这种草药香气浓郁,放在衣柜床上有防腐防虫蠹的作用。
燕姐姐的宅子跟之前几次来倒是无甚区别,就是院子里的花都谢了,枝叶开始发黄凋零。
我把墙角花圃里的杂草都拔了,检查了花枝花叶倒是没生虫,又把院子里都清扫了一遍,这才进了屋。
几天没过来,房间里的潮腐气息果然又重了不少,燕姐姐留下的那点薄弱的脂粉香已经被完全盖住了。我想不明白明明燕姐姐也没有离开多久,这间宅子却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样加速腐败,不管是桌子凳子,还是房梁窗柩,好像都从内部开始腐朽,散发出浓浓的陈腐味道。
我把门窗都打开通风透气,找了两块布头简单缝了两个香囊,把带来灵香草装进香囊里再放到衣柜床头。
柜门刚打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从里头倾泻而出,我愣了愣,拾起最上面那件看了看,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薄衫衣。
这些衣裳她一件也没带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燕姐姐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要对一个地方失望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满院子牡丹芍药留不住,与她血脉同根的故土也留不住。
如果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儿,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像燕姐姐这样毫无留恋。
应该不能吧,我留恋养我育我的牛角山,留恋院门外的三棵树,可哪怕这里荒瘠千里寸草不生,也因为有些人的存在浇灌出一朵花来。
我把燕姐姐那些衣裳一件件叠好收进柜子里,把装了灵香草的香囊塞到角落,最后把柜门上了锁。既然燕姐姐不想再跟这些物件有交涉,那便不要再有人打开它了。
收拾完这些我正准备锁门走人,忽然听见院门外一阵嘈杂,刚出房门与便院子外头那伙人正撞上。
我一愣,院门外的人也愣了愣,紧接着我眉心一跳,心里暗道了声不好。
范二€€€€镇子上唯一的秀才范大董的弟弟,欺男霸女横行街市,当初还为了范秀才去我那里闹过,不过被阿恒收拾了一顿赶跑了。
范二一边的眉毛被刀疤截成两端,挑着那半边眉毛看我,片刻后嗤笑一声:“我还以为那娘们回来了呢?怎么是你?”
我凝眉沉思了片刻,这些人足有五六个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动起手来我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他们又堵在门口,我要从正门跑无异于自投罗网。
只好僵持着,静等着看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范二隔着门道:“孙寡妇呢?你怎么在这儿?”
“燕姐姐走了,”我冷冷道,“我过来替她给花浇水。”
范二看了看我手上那把黄铜钥匙,“她把宅子留给你了?”
我把手里的钥匙握紧了:“是。”
“呸,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孙寡妇的宅子要留也该留给我,”范二挑着半截眉毛一笑,他身后那几个喽喽也跟着笑,笑里的玩味不加掩饰,“还是说你也跟她睡过了?”
我皱了皱眉,有些理解燕姐姐为什么走的那么决绝了。
范二跃跃欲上前,探头往房里张望,“你那条狗呢?今天没跟着你?”
我心里明白过来,他这是忌惮阿恒和将军才没敢直接上来。我回头冲空无一人的房间笑了笑,“阿恒,有人惦记你呢。”
范二往前探的身子果然缩了回去,连带着其他人也后退了一步,做好了随时要逃的准备。
等了许久房里也没传出动静。
范二胆子又回来了一些,讪笑道:“房里根本就没人是吧?小子你诓我呢?”
我靠着房门冲人明媚一笑:“要不你自己进来瞧瞧。”
范二明显是想上前又不敢,最后推了身边的一个人出来:“你进去看看那条狗在不在。”
被推出来的那个人一脸哭丧样,上前了两步又退了回去,瑟缩着想回去:“我……我不敢,上次那狗从我屁股上咬下一块肉来,我这会儿还没好利索呢。”
范二从后头直接给了那人一脚,把人直接踹到了院子正中,“你怕什么,他诓你呢,房间里要是有人早就出来了。”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打拂了打拂屁股上的土,嘴里小声嘟囔:“你不怕,你不怕你怎么不来?”迫于范二的威慑,只好又上前了几步。
我强撑着一副岌岌可危的空架子,脸上端着笑,手指却在门框上掐出几道指痕来。这个人根本不必走到近前,再往前两步就能看清房里的情形。
我不能坐以待毙,那人试探的目光刚扫到房里,我猛地直起身子,冲着门外一笑:“阿恒!”
所有人都回头往后看,我借此机会起身、关门、把房门从里头栓上,动作一气呵成,虽然不知道这道门能坚持几刻,但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范二他们当即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气冲冲上前,一脚踹在了房门上,房门摇摇欲坠,几欲破开,又被我奋力顶了回去。
范二在门外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子敢诓我,你识相点自己出来,等我把门撞开有你好受的!”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找来了之前缝香包时用过的剪刀,抵在身前做最后一层防护。
范二一边踹门一边骂:“那娘们看上你什么了?毛长齐了吗?知道怎么上人吗?”
有人嬉笑:“指不定是个被人上的主呢!”
身边几个喽喽立即起哄道:“孙寡妇这一走咱哥几个可是好久没开荤了。”
我听见有人咂了咂嘴,“这十七八的少年和孙寡妇比哪个好?”
又有人阴恻恻地笑了:“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咬咬牙尽全力抵住门,后背被撞得火辣辣地疼。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撞门声停了,人声也停了。不几时,从不远处爆发出一声犬吠。
紧接着是一阵鬼哭狼嚎的哀叫。
确定没有人站在门后我才小心把门开了条缝,只见一只大白狗从门口一跃而起,獠牙毕露,英姿勃发。
范二那些人之前都被将军咬过,一时间一张张脸刷的雪白,很快就招架不住,四散跑了。
我劫后余生似的从房里出来,将军见了我立即收敛了动作,甩着舌头跑过来,邀功似的抬头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来的只有将军,蹲坐在我身前冲我叫唤一声。
我有点明白过来,“阿恒让你来的?”
将军又叫了一声,站起来拽着我的袖子就要把我往外拖。
我心头一紧,将军在这儿,阿恒却没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当即跟着将军出了院子,向着村头的破庙而去。
刚进家门就见二狗子垂着头在院子里坐着,听见响动一抬头,一双眼睛红的吓人。
“出什么事了?”我急忙问。
二狗子咬了咬唇:“玉哥儿,我搞砸了。”
我稍稍一愣,顾不上安慰,扭头进了房里。
房间里翻箱倒柜,看着就像刚被洗劫一空的现场,阿恒把头埋在床板子底下,从里头把我的存货都掏了出来。
我嗓子有些发紧:“到底怎么了?”
阿恒回过头来抿着唇看了看我,片刻后道:“咱们得走了,柳骞认出你来了。”
第59章 星稀河影转
我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那一瞬间惊慌有之,恐惧有之,最后还是强行定了定神,上前在人背上轻轻顺了顺道:“你先别急,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阿恒回过头来看着我,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开口道:“其实,这个事也不能怪二狗子,你是不是告诉过当地一个老秀才你叫柳存书?”
我当即就明白了,“范大董。”
阿恒点点头,“那个老秀才也在今天雅集的受邀之列,本来事情进展的好好的,二狗子表现也很好,我都佩服他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这么稳重自持。那些士绅们都想着在柳骞面前博出彩,说是雅集,我看跟柳铺集上那帮讨价还价的贩夫走卒也没什么区别,就咱们二狗子不争不抢、不卑不亢,连柳骞都毫不吝惜地表现出欣赏之色。坏就坏在最后,二狗子道明身份,说自己并不是我爹的私生子,只是个孤儿,和哥哥妹妹们相依为命,但始终没有提及你的事。”
我点点头,虽然我没有跟二狗子明说过,但这孩子从小心思就细腻,从我这些年的表现应该能猜出我在隐姓埋名躲着什么人。
阿恒接着道:“谁知道这时候那个老秀才会突然站出来,说二狗子投机取巧,又说你目无尊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给自己取了个与当朝第一神童一样的名字。”
阿恒说到范秀才也在雅集时我就知道该是这么个结果,“当初我把二狗子他们送到范秀才那里读书,范秀才徇私情打了大狗子。我当时在气头上,把他骂了一顿,临走他问我叫什么,我一时冲动就告诉他了。”
“他肯定是技不如你对你怀恨在心,所以才逮着这个机会为难二狗子。”
我低头默默思忖了片刻,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接着问阿恒:“柳老呢?他什么态度?”
“他当时倒是没什么反应,不过那之后不久柳老就说身子不适,把雅集散了,我就赶紧领着二狗子回来了。”阿恒皱了皱眉,“你觉着呢,他认出你来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如果说他起了疑,那为什么没再继续追问二狗子?要说他没上心,又为什么提前遣散了雅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