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44章

到底是相识一场,他真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吗?

“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得小心为妙,那老头如今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得早做打算。”阿恒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我几件旧衣裳塞进包袱皮里,“大不了就是再找个地方,再安顿下来,这次有我陪着你,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了。”

我还是有些没愣过神来,没想到在燕姐姐那里想的事这么快就应验了,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我就真要离开这里了。

阿恒把包袱里填的满满当当,回头问我:“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吗?咱们抓紧点,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出了牛角山地界。”

“那两坛酒不带吗?”我指了指床板子下自己酿的杏酒。

阿恒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两个笨重的大酒坛抱了出来,“行,你想带咱们就带上。”

“小红和小汤呢?”我又道,“它俩刚到了下蛋的时候,留在这里太可惜了。”

“带两只鸭子上路啊?”阿恒纠结了一番,“会不会太吵了?我主要是怕它们会暴露咱们的行踪。”

“还有门口那三棵树,果子结的又大又甜,吃不了还能卖钱呢,要不一块带上得了。”

阿恒总算回过神来了,拧着眉头瞪我:“你耍我玩呢吧?”

我偏头笑了笑,把他手里的包袱接过来放回床上,“逗你不假,这些我都舍不得也是真的,”我拉着他在床沿边坐下来,“不过在我看来,事情还没到一定要走的地步,我想再等一等。”

阿恒眉头一凝,“万一柳骞报官怎么办?”

一旦被官府盯上,即便我没被当场拿住,叛臣之子柳存书没死的消息也会被层层通传上去,届时只怕逃到哪里都不得安生了。

我不是喜欢冒险的人,换作以前,我可能都等不及收拾,带上三个孩子也就走了。可这一次,我突然想赌上一把。

“一天,”我对阿恒伸出一根手指,“再多等一天,我想等熬过了今晚,是留是走再做打算。”

阿恒盯着我看了好久,随后又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你真是玉哥儿?”

我鬼使神差地偏头在他指尖上亲了亲。

阿恒挑着指尖愣在原地。

我趁着人还没回过神来赶紧把他推了出去,“你去开导开导二狗子,他把事情都揽在自己头上,这会儿正自责着呢。”

阿恒不齿我这种点了炮就跑的行为,回头瞟了我一眼,小声骂了一句:“怂。”

怂就怂吧,我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回头看了看收拾了一半的行囊包裹,堆了满床的七零八碎,我竟然也从孑然一身到积攒了这么多东西了。

把那两坛子杏酒抱过来晃了晃,我小心敲开一坛的泥封,从里头掏出了一把碎银子来。

加上上次从阿恒那里得来那几个银锭子,这里足有百十两不止,都是我这些年来节衣缩食,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以前我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命,是让我心安的源头。我过够了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只要有了银子,哪怕这里待不下去了,换了地方我也能继续过活。

可是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些东西给我的安全感甚至不如这个四处漏风撒气的破庙。

所谓银子,不过是最后一重保障,买得来饱饭,买得到新房,却买不了心安。

我把酒坛子放回床板子底下,又重新盖了回去。我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所以拼上命也要赌这一把。

饭桌上二狗子还是一副怏怏的脸色,阿恒冲我摇了摇头,这要是大狗子或者小莺儿都好说,偏偏二狗子过于早慧,早就不相信他骗小孩的那一套了。

我如今自己也处于矛盾纠结当中,无从开导他,只能由着他自己去想清楚、消化掉。

一顿饭人人各怀心事,吃的悄无声息。

饭后早早就熄了灯,清冷的月光爬上窗户淌进来,流到地面像一条银白的河。

我又想起流亡当夜的月光,白得像雪,红得像血。哒哒的马蹄踩碎了夜色澹然,目光穿不透的黑暗中像是隐藏着无数虎视眈眈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只等着马蹄稍一歇便一扑而上。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我害怕会迷失在黑暗中无法挣脱,却又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我在一片喊杀中猛的惊醒,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一身冷汗淋漓。拧着眉细细呻吟了一声,这才又张着嘴小口喘息着。

忽然间一只温热的手搭在我额头上,拨开被冷汗濡湿了的鬓发,俯下身来问我:“做噩梦了?”

我睁了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阿恒一身衣衫完好,俯下身来看我,明明单薄的少年骨架被月光拉的近乎伟岸。

我轻轻拉了拉他那只手,“你没睡吗?”

阿恒好像是笑了笑,低头看着我,眼里盛着漫天繁星。

“你睡吧,别怕,我守着你。”

我心里最孤僻最冷漠的一角狠狠抽了抽,我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与黑暗对峙直至天明,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你别怕,我守着你。”

我借着阿恒那只手起身,轻轻靠在他怀里。

阿恒抬手将我圈住,怀抱温暖又结实,将我一身战栗尽数抚平。我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看见他的眼睛时总会想起瀚海里的星星,放荡又不羁。

阿恒低着头轻声道:“以前我总是不理解你谨小慎微地过活,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躲什么。直到今天在柳骞家里,那个老秀才一口点出了你的名字,我那一瞬间只觉得寒意封顶,脑海中只剩了一个想法€€€€我要带你走,天涯海角、世外桃源,我得把你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你。”

我轻轻笑了笑,“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地方。”

“是啊,普天之下都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风险,我原本以为你是这世上最胆小的人了,却没想到,你要比我勇敢。”

我抬手在他脸上蹭了蹭,又环住脖颈把他拉下来,“我难得勇敢一次,你亲亲我吧。”

阿恒俯身下来,目光灼灼,眼里是碧涛万顷,是光辉万丈。

我俩在黑暗中靠近,第一次浅尝辄止,第二次循序渐进,第三次便彻底放下了理智,沉溺至死。

我像是涸辙里残喘的鱼,阿恒就是水。

一个吻无关情欲,却用情至深。

后来我枕在阿恒怀里又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一夜平安顺遂,无事发生。

刚用过早饭门外却响起来一声铜铃,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车厢内空白无一人,只有一个赶车的小童从车上下来,径直进了院子。

阿恒打头,我俩一起出来察看。

那小童隔着半个院子冲我俩拱手一揖:“我家老爷让我来接柳小公子过府听学。”

作者有话说:

今天学到了一个词,叫“男妈妈”,原来玉哥儿这样的人有个统一的称呼叫做“男妈妈”

第60章 竹马绕床来

二狗子一脸茫然地被我拖过来收拾妥当,被阿恒提上了车,临了眼睛里都是还没消化的惶惑和困顿。

看着马车渐渐驶远了,在晨雾朦胧间化作了一小团黑影,我冲着最后那点影子深深一揖,眼眶突然酸得厉害。

虽说我不敢奢求,但柳老到底是念着那点师生情谊,最后还是成全了我。

我忍下眼里的酸涩,半晌才直起身来。

阿恒皱眉问我:“柳骞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认出你了没?”

“认出了也没认出,没认出却又认出了,”我冲人打了个哑谜,轻轻一笑,回了房里。

大狗子和小莺儿都在房里坐着,继续罚抄昨天的《三字经》,两个小脑袋都有点蔫蔫的。

见我进来小莺儿小声问我:“玉哥儿,二狗子跟着柳爷爷读书,以后会有出息的,是吗?”

我抬手在人头上摸了摸,“怎么,羡慕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二狗子有天分,肯下功夫,以后有出息也是自己努力来的。”

大狗子也点点头,“我就不行,看着这些字我就头疼,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二狗子的。”

这些孩子们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第一次知道了差距是什么,虽然道理都能明白,但心里到底是有那么道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迈过去的。

我在两个孩子肩上拍了拍,安抚道:“其实读书也不是一定要出人头地,二狗子会读书是意外之喜,你俩这样也在我意料之中,其实我本意只是想让你们识字明理,将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好了。今天再教你们一个词叫做术业有专攻,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特别之处,像大狗子,阿恒哥哥就时常夸你学功夫快,这点二狗子就不如你。”

大狗子听罢果然一扬眉,“那等我以后学好了功夫,保护二狗子!”

小莺儿抬起一张小脸眼巴巴看着我,“玉哥儿,那我特别之处在哪儿?”

我看着小莺儿粉扑扑的小脸,没忍住伸手在人脸颊上掐了一把,“你呀……你特别可爱,行不行?”

小丫头本来仰着张脸满怀期待,听我说完了眼睛一瞪、嘴巴一嘟,不搭理我了。

看得出两个孩子心思都不在书上,我轻叹了口气,打发他们出去玩了。

一回头,只见阿恒坐在床沿上,脑袋一点一点,已经快要睡着了。

这人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坐着守了一夜。我想起昨天晚上那双眼睛,那个吻,只觉得心口窝里温扑扑的。

正打算让人躺下好好睡一觉,阿恒却适时地醒了,抬头道:“你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两个孩子哄好了。”

我笑了,“你不是睡着了吗?”

“没啊,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着呢,”阿恒一脸真挚地看着我,“我特别喜欢看你教孩子们读书时的样子,总能把那些艰涩的大道理讲的通俗易懂,我当初要是有你教我,这会儿说不定都考中进士了。”

我嗤笑道:“阿恒才子这么厉害,进士算什么,您得是状元之才,小人才疏学浅,可教不了您。”

阿恒笑了笑没再搭话,拍了拍身旁的床板子,“过来。”

我瞟了一眼,“干嘛?”

“你过来,”阿恒直接上手拉了我一把。

我心里顿时惊觉:“光天化日的你别乱来啊,大狗子和小莺儿没准什么时候就又回来了。”

阿恒愣了愣,半晌后不怀好意地笑了,“你是不是想要了?”

“我……”我一时语塞,险些被气笑了,“不是,你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是谁教的?我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怎么好的不教,净教你些偷奸耍滑的下作手段?”

阿恒轻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

我瞪他一眼,“你才是贼喊捉贼。”

话虽如此,还是凑到床沿边坐了下来,“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话音刚落阿恒就打了个哈欠,这才不再继续逞强,侧身一趟正好枕在我腿上,仰头问我:“那你呢?我睡着了你干嘛?”

原本我是想上山看看的,但看着阿恒眼里的殷切心里还是不落忍,伸手给他拽了床被子盖好,“你睡吧,我就在这儿,哪都不去。”

阿恒满意地笑了笑,把眼闭上复又睁开,“你去拿本书,给我读书听好不好?我特别喜欢看你教大狗子他们读书时的样子。”

我笑了笑,“你想听什么,我背给你听。”

“大言不惭,”阿恒笑着闭上了眼。“那你就给我背首诗吧。”

我盯着那张少年意气的脸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阿恒闭着眼睛问我:“这诗讲了个什么故事?”

我五指在腿上散着的青丝间轻轻理着,“一个痴情女子与她心爱的男子私定终身的故事。”

“这么说来是个好故事了,”阿恒闭着眼笑了笑,“你接着往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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