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恒没好气道:“难看的样子。”
我无奈笑了笑,“是淤青还是淤紫?伤处呈还是长条状还是片状?有没有破皮?有没有流脓?有没有肿胀?”
阿恒抿了抿唇,半晌后不情不愿又坐了过来,“把衣裳脱了,我再看一遍。”
我当真哭笑不得,“那你刚刚盯着看了半天都看见什么了?”
“我哪有功夫看那些,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疼不疼了,”阿恒又帮我把衣裳褪了下来,只不过这次却是小心温柔了不少,仔仔细细趴在我背上看了半天,才道:“青的紫的都有,但是没有大片的,有几处破了个小口子,但是没流脓,也没肿。”
我放心了,“那没什么事,上几天药就好了。”
我给他点了几味药材,阿恒一一抱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在我后背上动作。
“我真不是有意瞒着你,实在是没想起来。你不知道,有些伤当时就是没感觉,得过一阵子才会发作……”
阿恒手上加重了力道,我当即住了嘴,只听阿恒冷冰冰地把我打断:“什么时候的事?”
我悻悻道:“……昨天。”
“谁干的?”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嗡嗡地道:“范二他们。”
“谁?”
“就是当初过来找事被你和将军收拾了一顿的那伙人。”
阿恒这下想起来了,点了点头,又接着问:“这个范二跟范秀才有关系?”
这人无师自通,在柳铺这种巴掌大的地方,一个姓氏就代表一个家族,这里姓范的人家本来就没几户,略一掰扯总能沾上点关系。
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该瞒着他,点了点头,“范二是范大董的弟弟。”
阿恒手里的小瓶往一旁桌上重重一放,抬腿就往外走。
我衣衫半解愣了片刻,立即忍着一后背汁汁粉粉爬起来,正巧院门轻响,大狗子和小莺儿出去玩回来了。
阿恒的声音冷的像冰,从院子里传进来:“你们俩过来,跟我走!”
第62章 快意了恩仇
我从床上下来就想往外冲,再一想自己如今衣衫不整的样子又急忙刹住步子,等把衣裳穿好了再找出门,院子里哪里还有半个身影。
他把两个孩子带上了,那应该不至于干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吧?
我又在院子里踱了两圈,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锁了院门,跟了出去。
范二他们是镇上的地痞无赖,整日里无所事事四处找茬,他们找你容易,可要找起他们来,得正儿八经好好找上一阵子。
所以真要寻仇的话,阿恒首选的应该还是范大董家。但他又不知道范大董家在哪,所以带上了两个孩子。
我步子加快了几分,虽然说范大董误人子弟,打了大狗子在先,又为难过二狗子,真让他吃点苦头倒也无可厚非。但这老头毕竟还有一把年纪摆在那,万一阿恒把人吓出个什么好歹来,惊动了官府,还是有些麻烦的。
还没到范大董的私塾便先看到了他门口那两棵桃树李树,叶片泛黄,枝杈间缠满了密密麻麻的蛛丝,看样子该是遭了虫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指望不上了,果木本身就是坏的,枝叶间爬满了蠹虫,能指望它结出什么好果子来。
我自然不会明目张胆地找上门去,暂且找了处隐蔽的地方隔着篱笆往里张望,范大董这小学堂今日倒也开着,一帮孩子在里头叽叽喳喳乱闹,却没看见范大董的身影。
真被阿恒他们给截住了?
我正在犹豫走还是再等等看,范大董却从后院里慢慢踱步出来。
身形较之上次见面好像又清瘦了不少,一副骨头架子撑着一身说不出底色是白是灰的长袍,颇有形销骨立之感。脸上眼窝深陷,底下还有两团明显的乌青,若不是这把年纪了,真像那些私窑里被榨干了精气的人
范大董进到私塾之后,那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再一眯,冷冷地发着寒光。小学堂里逐渐静了下来,那几个方才还在打闹的孩子一个个把头埋下来,拿本书挡在前面试图掩人耳目。
范大董一只枯瘦的手还握着那跟老黄竹戒尺,啪的一声砸在前面的桌面上,一时之间私塾里阆无人声。
“他算个什么东西,乞丐堆里长大的破落户,半年前送到我这里时还大字不识一个,就这么几天就能做千古文章?也不知道是糊弄人还是糊弄自己,他以为柳骞收了他他以后就真能高中夺魁、飞黄腾达了?到时候露馅了,还不是得被人赶回来。”范大董嘟嘟囔囔地乱说一气,黄竹戒尺把桌子拍拍啪啪作响,“所以我说你们啊,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得掂量清楚了,一只杂毛鸡就别想着一飞冲天当什么凤凰了!”
小学堂最后头有几个人正埋着头笑的背脊乱颤,借着范大董拍桌子的功夫抬起凳子腿砸核桃,攒个一把借着范大董大喘气的功夫再一口塞进嘴里,嚼的腮帮子鼓鼓囊囊。
范大董瞪了几次又不好发作,谁让为首的那个正是他那宝贝外甥€€€€幺蛋。
“柳骞那老头也是,一把年纪了老眼也昏花了,我都不稀罕的东西他还当捡了个宝,我就不信他真有什么点将之能,不行走着瞧,一块铁疙瘩我看他能孵出什么鸡儿来?”
范大董骂完了二狗子又开始骂柳骞,看来柳骞收了二狗子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范大董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自己没教出什么拿得出手的学生,就开始嫉妒柳老桃李满天下。
幺蛋带着他那一帮小跟班在后头起哄,“大舅,你还认识柳骞呢?”
这一点问到了范大董的心坎上,只见人一扬下巴,“岂止是认识,我们当年还是同窗呢,你别看他如今声望在外,其实当年读书他还不如我呢。要不是我当年乡试的时候闹肚子,哪还有他什么事啊。这次还不是一回来立马就请我上门,他门里那些鸿儒雅士他都不理,专给我端茶送水的呢。”
我心里窃笑了下,刚刚范大董还教他的学生要有自知之明,这会儿就认不清自己姓甚名谁了。
“行了,”范大董总算收了他那套自吹自擂的说辞,转过身去抄了一本书,“咱们接着往下学吧,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
时隔半年,他们竟然还在学《三字经》?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还是欣慰当初没把三个孩子送到这里,摇摇头刚待转身离开,却听见一声细响破风而过,最后砸在范大董后背上,碎作了满地残渣。
“谁?”范大董猛地回过头来,“谁砸我?!”
见没人应声之后,范大董低下头仔细找来,最后从地上捡起来半块核桃皮。
原本还在埋头低笑的幺蛋脸色登时就绿了,“大舅,不是我……”
范大董拿着戒尺点了点他,山羊胡子吹了几遍,最后还有收了手。
幺蛋他爹是镇子上的铁匠,长得膘肥体壮,一身肌肉疙瘩,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望而生寒。据说铁匠当年也是镇子上一霸,欺男霸女横行街市,直到他遇上了幺蛋他娘……
范大董这个妹妹范三娘也是位英雄豪杰,当年就因为铁匠经过孙寡妇家门口时多看了几眼,范三娘拿着把铁匠刚打的大刀追了他好几里地,最后是铁匠爬到树上才躲过一劫。
除此之外范三娘还有一套绝活€€€€嘴皮子功夫特别溜,说起来这跟范大董也算是异曲同工之能,可能是一个娘胎里带出来的,范大董讲起歪理来一套又一套,范三娘骂起人来能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有了这两项绝活加持,范三娘把铁匠收拾的是服服帖帖,连带着她这位大哥也对她礼遇有加€€€€主要还是怕,毕竟三天三夜的叫骂,你不觉得烦,还有人替你觉得臊的。
范大董刚回过头去,又一声脆响在他身后响起,这次更是直接打到了范大董膝弯处,范大董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幺蛋!”范大董吹胡子瞪眼冲到了幺蛋面前,黄竹戒尺啪的在桌上响起,“你给我起来!”
“真不是我……”幺蛋瑟缩着站起来,两颗核桃咕噜噜从怀里滚了出来。
“你们谁干的,”幺蛋急忙心虚地扫视了一圈刚才一起砸核桃的伙伴们,“做了你们就认,偷偷摸摸算什么男子汉?”
那伙人一个比一个头埋的低,纷纷把手里头的核桃往怀里塞。
“你……你给我滚出去!”范大董黄竹戒尺一指门外,“还有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幺蛋那伙人悻悻地排队出去了,范大董刚重重吐了一口气,一颗核桃从天而降,正砸在他后脑勺上。
小学堂上静了一瞬,范大董猛地振袖一呼:“谁啊?到底是谁?!给我站出来!”
范大董没看清,这次我可是看清了,核桃是从后院墙上飞过来的。
当即也不在这里枯守了,我找了条范大董看不见的路偷偷找过去,穿过几丛菜地,又绕过范大董后院堂屋的后墙,远远看着果然有一个身影正骑在院墙上举着把弹弓极目远眺,半片身子隐在核桃树的枝叶间。再细看那树杈上还藏着两个小身影,一个管着从树上摘核桃,另一个负责把核桃剥了皮再递给阿恒。
这棵核桃树虽然有一半在范大董家院子里,树却不是范大董种的,但看的出但凡枝条过了界的,都被人用工具砸下来了。这棵树一边硕果累累,另一边却只剩了高处寥寥几个果子,范大董家院子里还晒着一排核桃,想必幺蛋他们吃的那些就是来源于这里。
我走到树下还没人发现我,只好轻咳了一声。
墙头上的人看下来,一把弹弓立时就对准了我。好在最后关头收住了手,阿恒大惊之后松了口气,手里的弹弓垂下来,“吓死我了。”
大狗子和小莺儿齐齐在树上冲我挥手,龇着牙冲我小声道:“玉哥儿,你怎么来了?”
我轻轻一笑,“阿恒大侠这等本事,我不来岂不是错过了。”
阿恒从上面伸了只手下来,“上来,给你看出好戏。”
我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伸出了手。
阿恒那只手强健有力,我踩在树杈上,再用力一蹬就上了墙。
这棵树掩饰他们三个人还好,再加上我就有些拥挤了,小莺儿把她的位置让给了我,自己跟大狗子挤在一根枝杈上。
阿恒那只手还在牢牢抓着我,“别怕。”
我把手悄悄抽回来,“我怕什么?我可是在悬崖峭壁上都待过的人。”
阿恒笑了笑没作声,借着前院里范大董一个转身的功夫,手疾眼快,一颗核桃近乎擦着我的脸飞过,砸在范大董身上。
我随手抓了个核桃看了看,皮还算薄,砸在身上应该也不会有多疼。
但范大董已经近乎要跳脚了,在前院里骂骂咧咧,完全不懂斯文为何物了。
阿恒拿过两颗核桃在手里一攥核桃就裂开了,剥出里头的果仁来塞到我手里,“来,吃个核桃。”
我接过来尝了尝,刚剥出来的核桃水分未去还有点涩,但味道还不错,边吃边问:“你从哪儿找的弹弓?”
阿恒目不斜视盯着前头,随口回道:“树杈是在路上捡的……”
“牛筋绳是偷的柳二叔的裤腰带。”大狗子接着道。
“……那以后柳二叔用什么勒裤子?”
“没事,”阿恒瞄准之后手一松,核桃跟着飞了出去,“大不了就多缠几圈。”
小莺儿和大狗子所在的那根枝杈终于不堪重负,他俩惊呼一声,连人带树带核桃一起掉了下去。
“小莺儿!大狗子!”我急忙看下去,“你俩怎么样?”
两个孩子揉揉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冲我龇了龇牙,“没事儿,没事儿……”
阿恒神色一凛:“被发现了。”
果然,范大董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当即抄起袖子朝这边冲过来了。
阿恒啧啧两声,不慌不忙地问小莺儿,“咱们还有多少核桃?”
小莺儿盘算了一下衣裳里兜着的核桃,回道:“八九个吧。”
阿恒一伸手,“都给我吧。”
反正是被发现了,阿恒也不隐蔽了,把剩下的核桃都砸到了范大董身上,院子里此起彼伏都成了范大董的叫骂声。
等把所有核桃都打完了阿恒才从院墙上跳下来,又把我接下来,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阿恒突然道:“还愣着干嘛?跑啊!”
我还没回过神来,这几号人就已经撒丫子跑在我前头了。
我边跑边有些欲哭无泪,说到底我就是个看热闹的,凭什么让我来殿后啊?!
范大董的怒骂声还在背后此起彼伏,看着挺瘦弱的一老头,竟然也能追出我们半里地去。最后眼看着实在追不上了,扔了只鞋上来。
我就眼睁睁看着那只鞋落到了我脚底下,一落脚刚好踩了个正着。
我真不是有意的……
直到范大董的骂声渐小,再也听不见了我才停下来,又气喘吁吁走了一会儿才见前面三个人正靠着村口的老槐树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