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45章

等我背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时候,再低下头,阿恒已经睡着了。

我手上动作停下来,低头轻轻环抱了他一下。

身强体壮,臂膀有力,能护自己想护之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孩了。

我也记不清那是多久之前了,只记得那是陈皇后大寿,特准诰命以上的官妇进宫贺寿。

明面上是贺寿,其实也是陈皇后仁慈,想借此机会让各宫院的妃嫔亲眷们进宫省亲。一时间后宫里进进出出哪儿都是人,大人们忙着手拉着手互诉思念之情,剩下一大帮半大孩子在宫里东窜西跑,打翻了这儿,碰倒了那儿,搅得以清静宁远著称的清宁宫里也不清宁。

我当时已经在陈皇后宫里了,被这群孩子搅得一篇《兰亭集序》写错了好几个字,没忍住出来训斥了几句。官宦人家长大的孩子自幼就会察言观色,知道我当时风头正盛,一个个互相对视一眼,都静如鹌鹑了。

彼时年少,我那点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美滋滋的。

可是再定睛一看,这群小鹌鹑身后还蜷着一个小孩。几步上前,只见那孩子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衣衫凌乱,满身灰尘,跟这些光鲜亮丽的鹌鹑们明显不是一路的。

听见我靠近,那个孩子仰头看我,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眼里是不屈,是愤怒,被满腔情绪憋红了眼眶,却始终不肯落泪。

我皱了皱眉,声音冷了几分:“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孩子没作声,倒是身后有人小声嘀咕,“他娘是商贾出身。”

我当即就明白了。

士农工商,商者居于最末,虽说人如今至少已经是诰命了,但刻在骨子里的成见不会轻易消失。他们如今敬我怕我,不过也是因为我爹是中书令,我娘是三品诰命,又与陈皇后走的近。这群孩子们尚未开蒙,懂什么是非好坏,最有可能的还是大人们授意了的。

“皇宫内苑,吵吵闹闹成什么体统,”我皱眉训斥道,“都跟我过来,教教你们规矩。”

一群小鹌鹑们被我领到了书房,一人一本三字经抄了起来。都是家里面的宝贝疙瘩,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一张张小脸上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着实有趣。

安排好了这群小鹌鹑们,我再出来找之前那个孩子,只见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打拂了打拂身上的灰尘,一撩袖子,我这才看清细嫩的小胳膊上被蹭破了皮,已经见血了。

“你跟我过来,”我拉了一把竟然没拉动,愣了愣,又回过头去不由分说地把人抱了起来。

把人带到我房里,有条不紊地上药,包扎,这孩子始终抿着薄薄两片唇,不肯出声。

敢情我这还是救了个锯嘴的葫芦,不会应承人就算了,连句谢谢也不会说。

跟他待着还不如去看那群小鹌鹑们憋屈的样子有趣,我嘱咐一句让他在这里待着就是了,没人敢进来这里,刚转身要走,那只小手却突然抓住了我。

看着柔柔弱弱一只小手,没成想还挺有力,箍得我甚至有点疼。我回头看他,那张有些倔强的脸上几番挣扎,还是不肯开口。

我皱了皱眉:“我不跟哑巴玩。”

“我不是哑巴。”

“呦,你会说话啊?”我没忍住抬手在那张小脸上掐了一把,看着这人一副隐忍的样子继续调戏道:“我也不跟没有名字的人玩。”

小孩咬着牙又纠结了良久,小声喃喃道:“我叫阿恒。”

第61章 梦入长安道

我当即就改了主意。

逗哑巴说话比看鹌鹑写字可有趣多了。

我挑着一边眉笑着问他:“你不想我走啊?”

小哑巴轻轻点了点头。

我一甩袖子当即就要走,小哑巴急忙张了口:“你……你别走。”

我满意地笑了笑,搬了张凳子坐下来,“你是哪位娘娘的亲眷?”

小哑巴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姑姑是景妃。”

彼时的景云韶还不是如今母仪天下的景皇后,哥哥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她亦是一身戎装陪从左右。据说当年皇上御驾巡查西北,回京的时候就带回了那个一身红色戎装的女子。

我印象里的景云韶也不怎么招人待见,可能是漠北的沙子磨砺出的一身脾气,别人来清宁宫都是上赶着巴结奉承,就她过来请完安就走,就像例行公事一样。背地里不少人在陈皇后面前嚼她的舌根子,说她狂悖自大、目无尊上,只是陈皇后仁厚,从不计较,一笑也就过去了,从来没有暗地里为难过她。

我抬头在小哑巴脑门上弹了一下,“你爹是大将军,姑姑也是女中豪杰,怎么你沦落到被那群小鹌鹑欺负的地步?”

小哑巴捂着头咕哝一声,抬起头来瞪我:“他们人多。”

“不,是因为你不够强。”我在刚才弹过的地上又给他揉了揉,“你要是足够强,就该像你爹一样,学一身功夫,勇冠三军,看谁还敢欺负你。”

小哑巴偏头躲开我的手,彻底变成了哑巴,不搭理我了。

“生气了?”我轻笑了下,孩子不大,气性不小,只好拿了块桂花糕哄着,“吃不吃?”

小哑巴无动于衷。

我又拿了块蜜饯凑到他嘴边,“你尝尝,可甜了。”

小哑巴把头一拧,留了个后脑勺给我。

嘿,我把手里头的蜜饯绕了个弯送回自己嘴里,心里暗道这还请了尊佛爷回来。可人已经在这儿了,又不好给赶出去,只好道:“那你说吧,你想怎么着?”

小哑巴背着手在我房里巡视了一遍,最后从满屋子书里抄了一本《诗经》送到我手上,“你给我念书听吧。”

我随手翻了两页,又把书扔在了一旁,“这本我早就背过了,你想听哪个,我背给你听。”

小哑巴随手翻了一页,给我指了指。

是一首《氓》。

我随口便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小哑巴仰着一张小脸看我,眼神由冷淡疏离变成了崇拜敬仰,怕打断我,只在我停顿的时候才小声问我:“这首诗讲了什么?”

“讲了一个女子与她心仪的男子私定终身的故事。”

小哑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故事我喜欢。”

我摇头笑了笑,接着往下道:“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

一首诗背完了,一低头,那小哑巴已经枕着我膝头睡着了。

所以他到最后也不知道那个女子虽然跟她心仪的男子成了亲,但之后过的却并不如意。男人的秉性就是喜新厌旧,得到了的东西便不再珍惜。这个女子每日干着繁重的活计,忍受丈夫的拳打脚踢,最后还是狠心与之决裂了。

不过不知道也好,他还那么小,不需要知道世事险恶,人心不古。等以后长大了,这重身份,这种门第,也不需要忧心这种问题。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也跟着一起睡过去了,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而小哑巴也已经被他娘带走了。

临走还顺走了我一盘桂花糕,一盘蜜饯。

小兔崽子……

我看了看身前之人,如今个头都快比我高出一个头了,哪里还有一点当初那个小哑巴的样子。

而且他真的长成了我期许的样子,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自己想护之人了。

我靠着墙轻笑了笑,以前那些事我以为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成想一回想便如滔滔江水,刹不住了。

我闭上眼,止住那些念头,平心静气,跟着一起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阿恒转醒,腿上有了动静,我才跟着一起醒过来。

看着阿恒仰着脸笑盈盈看着我,我不禁也笑了,“睡好了吗?”

“睡的特别香,我还做梦了呢。”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了,”阿恒道,“梦见教我读书的夫子全都变成了你,我一偷懒你就瞪我,吓得我背了整场梦的书。”

“那你背什么了?”

“那谁知道,稀里糊涂背了一通,什么也没记住。”

我前仰后合乐了好一会儿,最后在人肩上拍了拍,“让我起来,腿都让你枕麻了。”

阿恒这才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又回过头来给我捶了捶腿,一副狗腿子模样,“大爷,您看这力道行不行?”

“嗯,”等腿上的酸麻劲儿过去了,我又侧了侧身子,把后背对准了他,“腰也酸了。”

“好,”阿恒笑了笑,又去帮我揉腰。

只是这一下上去却并不是解乏,一股锐痛沿着腰椎上去,我小声“嘶”了一声,想起什么来,立即从床上跳下来了。

“不用了,我去柴房看看,睡久了,有点饿了。”

阿恒却一把拉住了我,“你腰上怎么了?”

“我没事,”我试着挣脱,却被人拽住寸步动不了,只能无奈看过去。

阿恒一只手拉住我,另一只手准备上手去解衣裳,“你给我看看。”

“光天化日的你想干嘛?”我立即拢紧了衣领,意味深长地冲人挤了挤眼,“你要是真想了,咱们晚上去野湖,这会儿大狗子他们快回来了,你忙不完。”

“别整这些油腔滑调的,没用。”

阿恒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回了我个白眼,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拽住了后衣领,刚要发力,我急忙妥协:“那我自己来,你别动我,我怕痒。”

阿恒犹豫了一下,这才点点头,借着他一松手的功夫,我拔腿就往外跑。

还没跑到门口就被人拎了回来。

阿恒无视我的挣扎,强势地把我扔回床上,“我就猜到你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这下好了吧,没话说了吧。”

“阿恒,阿恒……”没等我再多说,阿恒已经一手解开裤腰带,一手拽着后襟领把衣裳褪下来了。

后背一下子暴露在有些微凉的空气中,我轻轻缩了缩肩胛骨。沿着脊柱却有那么一长溜儿,火辣辣地疼。

昨天在孙寡妇家里,我用后背抵着门伤到的,当时只觉得整片后背都热乎乎的,之后又因为二狗子的事一时没顾上。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尝出味来,还真挺疼的。

阿恒那边一时没了动静,眉头深锁,唇线抿得紧紧的,让我一时竟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半晌后阿恒才沉着嗓子问,“谁干的?”

这声音低沉暗哑,让我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不是阿恒发出的。

我也看不见自己背上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把衣裳提了点上去,小心拉了拉阿恒的手,“是不是不好看了?倒你胃口了?”

“柳存书!”阿恒一把把我甩开,“哪里是不好看,是好看极了,你背上都快开花了你知道吗?!你不知道疼吗?疼了为什么不说?是打算等它化脓了、腐烂了才打算亮出来吗?!”

阿恒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性,我一时间都不敢跟他对视,只好小声道:“我忘了……”

“敢情不是疼在你背上?你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之前是真不疼,这会儿疼了呀,”我拉着阿恒卖了个惨,龇牙咧嘴道:“帮我上药好不好,这会儿疼的厉害。”

“你还知道疼呢?!”阿恒气势汹汹地就要走,临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药在哪儿?”

我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柜子,阿恒这才又折回来,翻箱倒柜地一通乱找,最后只好扭过头来问我,“用什么药?”

“我还以为阿恒大侠耳濡目染,已经能开方子抓药了呢,”我忍着笑调笑了几句,看着阿恒一脸阴沉,又干咳了两声,正色道:“我背后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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