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个。”阿恒倒也没把手收回去。
我把头抵在他后背上,轻声问:“那是什么?”
“我生气的是,你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不管出了什么事,我在你这里永远是个孩子,跟大狗子二狗子他们一样,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安置我,而不是依靠我。”
我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在阿恒背上轻轻蹭了蹭,“不是的,你足够好了,是我的问题,这些年我战战兢兢惯了,身边没人倚靠就只能靠自己硬撑着。对于你,是意外之喜,是可遇不可求,我只是……还不适应。”
“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人。”阿恒“吁€€€€”了一声,勒着马缰。马车减缓,最后停在一座粉墙黛瓦乌门小院门前。
“到了。”阿恒轻声道。
第66章 苔痕上阶绿
马头墙,青条砖,勾头滴水,掩映在一片翠绿的竹林之中,竟是一副活脱脱的江南小景。
马车一直是沿着牛角山脚下在走,绕过半座山头,走了大概三四十里,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柳铺地界上。
我山上来山上去这么些年,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片竹林,更不知道竹林里还有这么处地方。
正出神间,那两扇乌木小角门吱呀一响,从里头钻出个娃娃来。两条牛角辫翻跳着蹦€€到我面前,冲我眯眼一笑:“玉哥儿,你可算来了,你快来看,阿恒哥哥家里好大啊!”
我看着面前一脸兴奋的小莺儿,这才将之前在马车上的那些还没理顺的心思收起来,笑着嗔怪道:“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
“你快进来。”小莺儿一把拉住我就要往里进,我还惦记着车上的行李,再一回头,却见阿恒已经把大包小包都拎出来挂在自己身上了。
一进门先是一道影壁墙,同样是一面粉墙,上面镶了一块黛色圆砖,其上浮雕细镂了五福捧寿的吉祥图案。
绕过这面墙,进了一扇垂花门,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起来,院落疏朗,杂交种着翠竹繁花,微风一过,落英缤纷。花径与曲廊环绕,雕栏映翠,镂窗借景,几乎是步步生景,却又景景不同。
我忽然想起阿恒第一次到我那破庙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我那儿挺好的……好个屁!这人放着这么大的宅子在这闲置,跑去跟我挤一翻身就呻吟的破床,不是有病是什么?
“好看吧玉哥儿,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宅子呢?”小莺儿指着头顶的花树问我:“这是什么花啊?我在牛角山上都没有见过。”
“这叫木芙蓉,是我娘最爱的花,”阿恒跟在后头解释道,“我娘是扬州人,本家是茶商,跟突厥、吐蕃、大食国都有生意往来,早年间运送货物出关路过这里,会在这儿歇脚。”
敢情这只是个歇脚的地方……
不过自从知道了阿恒的身世我倒也没那么吃惊了,苏家靠卖茶起家,自武德年间起就已经是江浙一带最大的茶商了。到元顺年间经过几代人的经营,版图进一步扩大,裕泰茶行遍布中原,更是一举成为大周境内首屈一指的富商。京中的达官贵族都以抢到了裕泰茶行新春第一道头茶为荣,甚至有人不惜为了几两茶一掷千金。再后来因为国力强盛,大周派公主与突厥和亲,茶行的生意跟着做到了关外,夷族人可以不知道大周的皇帝是谁,却无人不晓裕泰茶行的新茶何时上市。
所以在这苦寒之地造一座江南风情的别苑,在苏家人看来可能确实不是什么难题,哪怕久置不用,凑的巧了才有幸用作歇脚之所。
听见动静,从七拐八绕的竹林深处又蹿出两个人来,大狗子和二狗子结伴而来,到近前冲阿恒仰头一笑,道:“阿恒哥哥,我们找到想住的房间了!”
阿恒冲我笑了笑,“这里的房间都闲置着,我让他们自己转转,找一间想住的房间。”
再回头问两个孩子:“哪间?”
两个孩子朝后头一座鹊翅叠飞的二层小楼上一指,“我们要住那间!”
大狗子道:“那个房间好高,可以看见这里每一处地方!”
二狗子也一脸兴奋:“那个房间里有好多书!”
阿恒冲两个人点点头,又问小莺儿:“那你呢?”
“我要住那个,”小莺儿拉着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移步换景,这才看见二层小楼后头还有一间绣楼,轻纱幔帐,绫罗飘香,一看就像女儿家的心思。
我皱了皱眉:“会不会冒犯?”
“没事,”阿恒大度地摆了摆手,“我娘不常来,来了也就住个两天就走,里头的东西都是下人们准备的,没什么她私人的东西。”
我点点头,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几个孩子对这地方充满了好奇,一时没看住就又跑的没影了。
“你跟我来,有间房间是特地给你准备的。”阿恒拉着我绕过盘曲环绕的回廊,又沿着条青石小路走了许久,渐渐远离了前院那些建筑,最后停在竹林深处一间由厚重的湘妃竹打造的一间竹舍之前。
“这地方名叫无庶,好像还是取自一首什么诗,我记性差,转头就忘记了。”
我看着门前牌匾上铁画银钩写的“无庶”两个大字,顿时就明白了,“是刘梦得的《陋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两句。”
“这些我不懂,就是觉得这里特别适合你。”
阿恒引我入内,这竹舍里头的一应摆件也都是由竹子制成,竹杯、竹盏、竹桌、竹椅、竹帘,红泥小火炉上还煨着一壶竹叶茶,我笑道:“在这儿住上两天,我也要变成竹子味的了。”
阿恒把手里的包袱往一张竹榻上一放,亲自动手给我扑起床来,“其实这地方还有个好处,就是位置有些偏,半夜里如果有点什么动静,前院都听不见。”
“……”我就知道。
我把阿恒手里头的被褥接过来跟他一道铺床,边铺边问:“你家里的下人呢?”
我记得阿恒说过家里还有几个下人和厨娘,不过自打进了这宅子,我倒是一个外人都没见着。
阿恒拽平了有些褶皱的铺盖一角,随口道:“都杀人灭口了。”
“……”
“骗你的,”阿恒开怀一笑,“怕他们在你不自外,所以把他们都打发走了。这里就咱们几个人,你安心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我在床边坐下来伸了个懒腰,笑道:“你把下人都赶走了,谁来洗衣,谁来做饭?原本还以为能享受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结果还是要我亲自动手,你这么大的宅子,我可收拾不过来啊。”
阿恒斟了一杯竹叶茶给我,又轻轻把我的一双手捧在其中:“不用你收拾,之前在你的地方你说了算,如今来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了。我想让你作诗作画、弹琴煨茶,不用每天为生计所迫,一睁眼就是那些鸡零狗碎的烦心事。我想把这些年你受过的罪吃过的苦都补偿给你,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我想让你把那一层厚重的茧剥开,我想让你做柳存书。”
“阿恒……”我轻轻垂眸,看了看被茶水烫的有些发红的指尖,“你能不能先把我松开……什么茧也经不住你这么烫啊!”
第67章 蟹肥正当时
阿恒愣了一愣,“啊?啊!对不住,对不住!”
阿恒一松手,我赶紧把那滚烫的茶杯放下,两只手甩了甩,阿恒也急忙凑过来手忙脚乱给我扇风吹气,忙活了好一通手上的灼痛感才算消下去了。
我这才空出心思审视我俩的姿势,阿恒趴坐在我身上,手里抓着我的手,头伏在我前襟€€€€是个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想入非非的姿势。
好在这里没人。
这想法刚起,从房门外就蹿进个人来。
更吓得的是来的这人既不是大狗子二狗子,也不是小莺儿,而是当初去找过阿恒几次的那个小厮,一进门就开始嚷嚷:“少爷,少爷我可算找着您了!”
我吓了一跳,阿恒估计也吓得不轻,连滚带爬从我身上下去,“咚”的一声跪在了我身前。
阿恒:“……”
那小厮:“……”
我愣了片刻:“……平身吧。”
阿恒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瞪了我一眼,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全冲着方才那小厮去了。
“谁让你来这儿的?我不是让你走了吗?谁让你又回来的?!”
小厮不顾阿恒劈头盖脸一顿吼,满脸兴奋地又上前了一步,“少爷我看见了,城门外刚张贴出来的,朝廷要加固漠北防线,从陇右一带征兵。各家各户有男子年满十五岁者,两子出一子,另有家世清白的也可以毛遂自荐。留出了一个冬天的功夫给各州府衙门筹备,明年开春就要开拔赶赴漠北。”
阿恒面露惊喜:“当真?”
“我哪敢骗您呐,如今征兵的告示还在城门楼上贴着呢,不信您自己去看!”小厮一脸信誓旦旦,兴奋道:“太好了少爷,你总算不用在这么个小破地方待着了,到时候就能干你想干的事,实现你的抱负了!”
阿恒却在一瞬之间噤了声。
那个小厮还欲说什么,被阿恒挥挥手打发走了。
那张脸慢慢转向我,眼底的情绪翻涌着好像要溢出来,要把我淹没,要与我感同身受。
我却一时间什么情绪都没了,我试图挤出点东西来,该哭该笑,该喜该悲,却又都不是。暴露在那样的目光之下,我第一瞬间的反应竟然是不知所措,是想躲。
最后我总算是勉强提了个笑出来,“恭喜你。”
阿恒目光里却往下沉了沉。
好在我俩都及时收住了,没由着那种诡异的气氛继续扩散。
阿恒道:“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听说漠北要征兵,所以我才从家里跑出来,早早在这里等着。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年……”
我招招手,阿恒来到我身边坐下来,我轻叹了口气,在人头上摸了摸,“你呀,嘴里没一句实话。”
当初他说他是被家里赶出来了,我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才留下了他。又道自己母亲是商贾出身,在家不受宠。怎料这商贾却是富可敌国的商贾,还有位官居一品的外公,任谁受欺负他也不可能受欺负的。
阿恒看着我道:“我是骗了你,但所做的这一些也都是为了接近你。我原本以为我会一个人孤零零在这等上一年半载,然后隐姓埋名,从一个小卒子做起。我没想到能遇上你,更没想到还能跟你……我现在都有点舍不得走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早就知道阿恒不可能被困在这么一个小山村里,他早晚有一天是要走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措手不及。
“不是明年开春才走嘛,那就还有一个冬天的时间。”
阿恒神情晦暗着点了点头,片刻后却突然伸手抱住了我,力气极大,甚至勒得我两条胳膊都微微发麻。
“剩下的这些日子,我一刻也不能跟你分开,你去哪儿都得带上我,我去哪儿你也都得跟着我。”
我再不答应只怕就要被人勒死了,在他背上拍了拍,“好。”
“我要是能把你带走就好了。”阿恒小声道。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玩笑话,且不说三个孩子还小,如今离不开我,单就我这重身份就注定离不了柳铺。
“我一定会回来……”
我抬手轻轻捂住了他要开口的话。
一时间我突然后悔当时一时心软让他留了下来,他本该走的义无反顾,不该与这个地方有任何牵扯。去驰骋沙场,去建功立业,将来得胜归来,迎娶娇妻美眷,流芳后世那才是他本该走的轨迹。而不是一朝失足,被我一起拉进泥沼里。
我只想成为他前进路上的一道风景,看过即忘,或者偶尔想起,会失神,会怀念,但不会回头。
我轻轻把人推开,终止了这个话题,冲人笑了笑,“阿恒大侠,你打算怎么款待我们,我都饿了。”
阿恒愣了愣,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外头天色都暗了,急匆匆站起来,“坏了,我原本是打算让镇子上的客栈一天三顿把饭送过来的,结果这一打岔,给忘了。”
我无奈一笑,“你家厨房在哪儿?有菜吗?”
阿恒皱眉:“都说了不让你洗衣做饭了。”
“洗衣做饭总比饿肚子强。”
阿恒抿了抿唇,这才指了指外头,“在前院。”
阿恒家的厨房里确实备着菜,看样子菜色还不错,蔬菜青翠欲滴,鸡鸭鱼肉俱全,一旁的木桶竟然还养着一笼鲜活的河蟹。
我拎出一只来掂了掂,足有二两,笑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吃蟹要饮酒,你家里有酒没?”
“那你问对了,这个我还真有,”阿恒也笑了,“他们每次过来都会带着中原的酒,存在这里留待从关外回来时喝,你要什么酒?我去酒窖里给你找找。”
“花雕最好,”我道,“实在没有,状元红和竹叶青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