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50章

阿恒去找酒了,我打量了一眼阿恒家的厨房,竟比我一个破庙还大些。单是灶台就有好几个,我就近找了一个,把火生起来预备蒸蟹。

火刚点着了再一抬头,只见门口站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探着脖子往里头张望。

是方才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厮。

我站起来擦了擦手,问他:“你要进来吗?”

小厮摇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进来之后像是要检阅一般四周环视了一圈,扬起下巴问我:“你打算做什么?”

“蒸蟹,”我指了指锅里正在烧着的水,“再炒两个菜。”

“你会做吗?这蟹可是从太湖送过来的,拿水养着路上就走了几天几夜,今天早上刚送过来,个个鲜活,你可要当心,别给做坏了。”

我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屑和傲慢,不禁笑了,“那在你看来,这蟹该怎么做?”

那小厮一仰脖子,“我又不是厨子,我怎么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按照我的想法做了。”

我把河蟹提溜出来,刚要往锅里放,那个小厮又嚎了一嗓子,“你打算要怎么做啊?”

我指了指已经上气的锅,“清蒸。”

“这么珍贵的蟹你就给清蒸了?你到底会不会做啊?就这一只蟹就能抵得过你们一个月的花销了,做坏了你担待的起吗?”

我提着竹笼的手顿了顿,我虽然没吃过从太湖送过来的蟹,但野湖里也有河蟹,往年到了秋后从湖里抓个十只八只也都是清蒸了吃,最大程度保留了蟹黄蟹膏的原汁原味,味道倒也不赖。怎么这太湖蟹还有另外一套吃法不成?

正犹豫间阿恒抱着坛子酒从外头回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螃蟹,问我:“都上气了,怎么还不上锅蒸?”

我愣了愣,这才把竹筐剪开,把里面的河蟹一只只掏出来,临上锅又犹豫了一下,“是要清蒸的是吧?”

“不清蒸你还打算红烧吗?”阿恒拿过我手里的锅盖阖上,这才回过头去不耐烦地看了那个小厮一眼,“你怎么还没走?”

作者有话说: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李白

第68章 人无礼不立

“啊?”那个小厮明显愣了愣。

“不是让你们都走吗?”阿恒冷脸问道,“你怎么还待在这儿?”

小厮眼看着都快哭了:“少爷那我去哪儿啊?”

“回长安,回扬州,”阿恒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可我不认识路啊。”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爷您就留下我吧,我保证不烦您,我自己一个人回去老爷会把我打死的,不,不用等回去,路上我就被山匪给劫了。

这小厮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心里听着也挺不是滋味的,我就过来借住几天,却逼着阿恒把家里的仆役都遣散了,怎么看怎么都是恶人。这些人虽然表面上不说,背地里还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阿恒……”我从身后轻轻拉了拉阿恒,管教家仆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也不好贸然插手,只好把人拉过来小声道:“我没事的,他跟我也见过几面了,既然当初没说出去以后应该也不会说了,你要是因为我的原因才要赶他走,其实我倒是不怎么介意。”

阿恒皱了皱眉,“你想留下他?”

我轻轻摇头,“要他留还是要他走这是你的事,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主意还是你来拿。”

阿恒想了一会儿,这才回头冲那个小厮道:“你要留下也可以,但没事别往我跟前凑,我哪天看你不顺眼了说不好就把你打发走了。”

小厮连忙叩头谢恩,忙不迭地躲起来了。

螃蟹眼看着要蒸好了,我又手脚麻利地炒了两个菜,做了一道汤,待天色完全黑透了,华灯初上,酒菜上席。

用饭的地方在正堂,就在大狗子他们要住的那座二层小楼之后,两座建筑中间以庭廊相连,又浑然一体。

正堂将前后院一分为二,两侧的门都打开,前后通透,前院是随风而动的芙蓉花落,后院是树影婆娑的茂林修竹。

几道菜上了桌,阿恒找到的花雕也起了封,酒香弥散,绵醇厚重。

几个孩子姗姗来迟,看样子是在外头跑了半天了,每个人都是一脑门汗,冲进来什么都不讲究,抬手便要吃。

我拿筷子把那一只只小脏手给敲了下去,“洗手去。”

几个孩子这才又不情不愿地结队去洗手,洗完手刚回来,却发现坐席已经被我收了。

我看着三个孩子问:“知道为什么咱们要借住阿恒哥哥家里吗?”

大狗子知道我让木匠和砖瓦匠去过破庙,回道:“咱们家要修房子。”

我点点头,“阿恒哥哥肯收留咱们,让咱们不至于挨饿受冻,咱们都该心存感激,你们谢过阿恒哥哥了吗?”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一番,冲着阿恒齐齐鞠了个躬,“谢过阿恒哥哥。”

阿恒一脸迷茫地看了看我,又回头冲几个孩子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举手之劳而已,都过来吃饭吧。”

我却没有要放他们坐的意思,接着道:“以前在咱们自己家里,你们随意惯了我不怪你们,但如今到了别人家里,一些规矩还是要讲的。首先第一条,未经主人允许,你们不能随意走动,进出别人的房间,知道吗?”

小莺儿一脸委屈,“是阿恒哥哥让我们自己选房间的。”

阿恒也帮着打圆场,“是我让他们随意看的,这里没什么隐私的地方,你们就当做自己家,不用拘谨。”

我没理会,接着道:“主人允许是因为主人大度,不跟你计较,你们乱跑乱看却是你们失礼,向阿恒哥哥道歉。”

三个孩子愣了愣,只好又对着阿恒鞠了一躬:“阿恒哥哥,对不起。”

阿恒:“……没事。”

我这才把坐席分给他们,三个孩子刚要坐,我又道:“好不容易得了个做客的机会,正好,那咱们就学学规矩。首先,‘坐’的规矩,‘虚坐尽后,食坐尽前’,是说刚入席的时候要坐得靠后一些,以示尊敬,等到吃饭的时候再坐得靠前一些,不要让食物残渣落到地上,坐吧。”

三个孩子按我说的规规矩矩坐好,眼巴巴看着一桌子饭菜却又动弹不得,别提有多憋屈了。

“阿恒,开饭吧。”

阿恒如梦初醒,“啊?哦,吃吧吃吧。”

阿恒吃了第一口我才动筷子,孩子们这才跟着开始吃。

“吃饭的时候也有规矩,‘毋抟饭’,不能抟饭成大团,大口食用。‘毋放饭’,但凡衔过的饭菜不能再放回席上。‘毋流€€’,不能长饮大嚼。‘毋咤食’,吃饭时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毋固获’,不能贪吃一类食物……”我看了看几个孩子蔫蔫的样子,一桌子饭菜好像也不香了,无奈笑了笑,一人碗里分了一只蟹,“好了,这次就先吃饭,下不为例。”

几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眉眼一弯,这才争相吃了起来。

这太湖送过来的蟹跟我们野湖里的蟹确实不一样,黄肥肉满,个个顶盖。通红的盖子一掀,里头的蟹黄也是红的。一口蟹肉一口酒,说不上来的恣意。

我端起酒杯冲阿恒示意一下,一饮而尽:“先干为敬。”

阿恒举着酒杯笑了笑,“什么先干为敬,我看你就是馋酒了。”

酒足饭饱之后月已中天,几个小崽子非得去看看我住的地方,无奈之下只好又把他们带回了无庶。

孩子们都没见过这种完全靠竹子打造的房子,东瞅瞅西看看,觉得什么都稀奇,再等好不容易把他们打发走了,都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刚把门关上,一旁的窗子却被一把推开了,开窗的人没见着,先是送了一床铺盖进来。

我愣了愣,笑了。

阿恒随后才进来,皱眉嗔怪我一句“这么早关门作甚”,紧接着自顾自把铺盖伸开,紧挨着一旁我要休息的竹榻,一边铺床一边还抱怨:“这间房间什么都好,就是床太小了,只能委屈一下小爷我打个地铺了。”

我笑他:“那么多宽床暖榻你不睡,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哪来的什么委屈之说?”

阿恒把被褥铺好了,往上一躺,枕着胳膊看着我道:“不是都说好了,剩下的日子咱们要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吃饭得在一块,睡觉自然也得在一块。”

我笑了笑,当初答应过他的也不好再说什么,脱衣躺下枕在床边看床下躺着的人。

阿恒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小就憧憬漠北的风光,希望有朝一日能随征入伍,为国杀敌。后来我大哥随父出征,一举成为了陇西最年轻的少年将军。我十岁那年,我爹和大哥打了胜仗,娘带我去探望,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场。赤沙千里,寸草不生,跟长安城完全是两个样子。”

我轻声道:“正是因为有人在前冲锋陷阵,才有了身后人的安枕无忧。”

阿恒点点头,“我第一次见到漠北黄沙,玩着玩着就玩脱了,看见天色暗了才想起来往回走,只是我没想到,那里的天黑的那么快。”

“入了夜之后冷的厉害,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又不敢乱走,就窝在一小块地方等人来找我。”阿恒苦笑了下,“只可惜,没等来人,却等来了狼群。”

“它们当时正在追一条小白狗,那只小白狗受了伤,血粘在毛上打了结,却一直龇着牙不肯示弱。”

“是将军?”

“嗯。”阿恒点点头,“后来就变成我俩一起被狼群围着,我原本以为我俩死定了,好在最后关头大哥和他率领的玄翼营找到了我们。”

我不禁跟着也松了口气。

“事后我才知道,因为我一个人走失,我爹几乎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军队去找,甚至怀疑是敌方细作把我掳走了,差点就要挥兵北上去把对方的老窝给端了。得知是我自己走失了之后,我爹当着三军的面要拿马鞭抽我,要不是我娘拦着,我说不定就被他抽死了。”

我跟着笑了笑,“他也就是吓唬你吧,怎么可能真的抽你。”

“你还是不了解他,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那一鞭子当时真的落下来了……”阿恒抿了抿唇,“不过被我娘接下了。”

我跟着一起沉默了。

阿恒轻轻叹了口气,“后来,我爹就再也不许我去漠北了。”

我从床上伸了只手下来,将阿恒有些僵硬的指节轻轻包裹住。

阿恒抬手把我反握住,掌心紧了紧,“不过我偏要去,在哪儿跌倒的我就要再从哪儿爬起来,我娘替我挨的那一鞭子不能白挨,我一定要做出点功绩来给他们看看。”

良久之后我笑了笑,“那我祝阿恒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阿恒起身挥了一个弹指熄了烛灯,拉开被子躺下,干这些事的过程中还始终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最后贴近在胸口处拍了拍,闭上眼道:“睡吧。”

我看着黑暗慢慢把阿恒的轮廓描摹出来,少年郎眉目英挺,意气风发,即便真的到了行伍里,那必然也是卓尔不群,一眼就能从人群里脱颖而出。

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抱负,再看我,活的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当真是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好看吗?”阿恒闭着眼突然道,“快看看还能不能从我脸上找出朵花儿来,”

我在黑暗中轻笑了两声,抽了抽手却发现根本抽不动,只好作罢。

“哎,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来。”

阿恒用鼻音问了个“嗯?”

“刚刚说起将军,我突然想到将军好像忘记带来了。”

阿恒猛地睁开了眼。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阿恒又把眼闭上了,“没事,它饿了会去山上抓兔子吃的。”

我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夜色已深,院子里的竹林被月色拉长,穿过没关紧的窗子投下了一大片斑驳的影子。

那点酒意后知后觉地上来了,我反倒是越发清醒了。

手一直抽不回来,就贴在阿恒灼热的心口上,随着他的心跳一起一伏。

我在暗中默默数着他的心跳,第一百下的时候指尖动了动,在他心口上轻轻挠了挠。

第二百下的时候对着他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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