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就顾不上了,急匆匆喊来了大狗子和小莺儿,回屋掌上灯,迫不及待读起来。
“玉哥儿亲启:分别已逾两月,家中一切可还安好?过去一年的日子夜夜入梦,吾弟吾妹还有玉哥儿,我甚念之。这两个月以来没发生什么大事,自打到了这里以来就是每日操练,我连个鞑子腿儿都没看见,照这么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功立业,当上大将军。不过看到边境安定,边镇上的镇民安居乐业,平日里还有大集可以赶,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说到大集我就又想起你们来了,这里的集跟柳铺的集有些许不同,在这里买东西不用银子,一块羊皮能换两斤茶叶,你说稀奇不稀奇。对了,你告诉大狗子,日常的操练不能落下,等我回去了要检查的,三个孩子我就教出了一个像样点的,可不能再给荒废了。二狗子从小就懂事,我没什么好交待的,你就跟他说让他跟着柳骞好好读书,日后考上了状元我来给他做媒。小莺儿这小丫头人小鬼大,你让她想玩就玩,想闹就闹,谁敢欺负她有阿恒哥哥替她做主,等我回去给她买糖吃。剩下的都是写给你的……”
我匆匆略了一眼,急忙把信阖上了,小莺儿追着问:“怎么不读了?”
我随手把信往怀里一塞,敷衍道:“净是些废话。”
“废话我们也想听。”
我隐约闻见从院子里飘进来的一点糊味,“你们的饭还在灶上吗?”
小莺儿“啊”了一声,拉着大狗子跑了。
眼瞅着四下无人了,我才又将信从怀里掏出来接着读下去,读着读着就面红耳赤起来。
“昨晚我梦见你了,还是在湖边,你说你教我,手把手带着我怎么做。我还疑惑,不是已经教过了吗,你却笑着跟我说,‘上次教你的都是些浅显的,这次教你点深入的’。至于怎么个深入法,等回去了我再与你细说,反正第二天一早我裤子都湿了,差点误了操练的时辰。操练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你在就好了,我就不用憋着了,也不用湿着裤子站在寒风里了。玉哥儿,我想你了……”
这二傻子,写了足足三大页的“我想你”。
而我也傻傻地把每一遍“我想你”都看了一遍,别的都还好说,就是字丑的我眼睛疼。
直到小莺儿和大狗子进来我才把信收了,大狗子把锅放下,往门外看了看,“玉哥儿,外头那个人怎么还没走?”
“是吗?”我也跟着看过去,院门外还真站着个黑影,我冲两个孩子摆摆手,“你们先吃,我出去看看。”
这会儿外头天已经黑透了,乍暖还寒时候,夜风还是有点凉,那个小厮袖着手,在院门外来回踱步。
“你怎么还不走?”
“你,你就没什么对我家少爷说的?”小厮冲我道。
我恍然大悟:“你还能寄信呐。”
小厮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少爷说你有什么想跟他说的都可以交给我,我再帮你想办法交给少爷。”
我想了想,“那你等会。”
我回屋铺纸研墨,思来想去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家里一切都好。”
交到小厮手里的时候那人明显愣了愣,“这么快?”
我笑笑,“这不是怕你等久了嘛。”
“白眼狼,枉我家少爷对你那么好,”小厮把纸一折塞到怀里,气冲冲地走了。
我对着夜色无奈笑了笑,倒也有千思万绪想说,可话到嘴边就又说不出了。对着一张白纸跟对着人终究是两回事,我怕词不达意,又怕这信几经辗转不知道最后落到谁的手里,平白给阿恒惹来祸端。想了想,还是留下来,等日后见了他再当面告诉他。
到了四月中,又收到了阿恒的来信,开头先是把我骂了一顿,道是他给我写了浩浩汤汤六大张纸,我只回了他六个字,敢情这是一点都不想他。却又道他把那六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千遍百遍,每看一遍心里就安心不少。
我把他每一封信都随我的全部家当封进酒坛子里,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字里行间俱是思念,看得多了就更睡不着了。
大狗子后来还是跟着我上了山,因为阿恒来信说大狗子虽然有了一点儿的底子,但还是需要历练。上山也算一种历练吧,一开始我没敢带他去危险的地方,只是教他认一些常见的药材和药性。大狗子学东西倒是挺快,不久便能在半山腰以下的地方来去自如了。
七月的时候除了收到信,还收到了阿恒寄来的几块碎银子,我问小厮:“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小厮对我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只道:“你看了信就知道了。”
等我读完了信算是明白了,这是阿恒的军饷。
阿恒在信里说他所在的这支队伍属于肃州军下的一小支,不归景行止管,所以军饷才拖欠了这么久。而由景行止统领的天宝军早已经发了好几个月的军饷了。
“等我日后当了大将军,一定治军严明,绝不拖欠军饷,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该是怎么就是怎么。”
我把银子替他好生收起来,初心难得,我信阿恒能说到做到,也信他终有一日能当上大将军。
第101章 莫欺少年穷
七月中,捡着夏天最后那点尾巴又狠狠热了几天,暑气蒸人,整座镇子都笼在一团氤氲的热气当中,让人透不过气来。
早上照例准备了祭品,一直等到傍晚也没凉快下来,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我只好带上东西上了山。又是烧纸又是祭拜忙活了半天,惹出一身燥汗来,又被卷起的烟灰落了满头满身,等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提着桶去后院冲了个凉。再从后院出来,身上的燥热没了,日头也已经下去了,大片墨色从天边压过来,把最后那点残红压到了只剩一条细线。月亮和星星陆续出来,晚风习习,顿觉好受不少。
冰凉的井水里镇着西瓜,饭后我们一人拿把蒲扇坐在院子里吃瓜。这个西瓜还是从王四那里买的,又大又甜,水分很足,一口下去冰冰凉凉,既解了暑热,又去了内火。说到西瓜,就不得不提小莺儿与西瓜那二三事了。去年小莺儿特地留下的一把西瓜籽,开春三月的时候让我给她种下,收成不算好,只活了一棵独苗苗,这棵独苗苗上只结了一个瓜扭扭,奈何那日大狗子晨起憋的紧了,一泡童子尿把瓜扭扭给浇死了。为了这个事小莺儿好几天都没理大狗子,大狗子自知理亏,拿自己采的一小把地黄换了点钱,特地买了这个西瓜赔给小莺儿的。
其实这个事已经过去挺久了,小莺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不提还好,一提小莺儿又伤心起来,“我的西瓜要是长大了肯定比这个好吃,你说你明明就差两步路,再憋一会儿又能怎么样,干嘛非得对着我的西瓜滋尿。”
大狗子抱着瓜皮不服气,“你那棵小苗苗蜡黄蜡黄的,一看就是有病,我是看它可怜才给它施舍点肥料,谁知道它这么不抗造啊。”
“明明就是你把它的根尿断了它才死的!”
“胡扯,我压根就没对着根尿!”
“那就是你的尿太骚了把它晕死了。”
“人家王四天天用粪水浇瓜也没见瓜熏死。”
“玉哥儿你评评理!”
“玉哥儿你倒是说说那瓜苗为什么死了?”
我有点无奈地从瓜皮上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吃瓜就好好吃瓜,说什么粪水。”
小莺儿眼眶里两颗金豆子直打转,“我的西瓜原本能长得又大又甜的……”
小莺儿一哭,全家都没辙,大狗子只好妥协,“行行行,我错了,那你说怎么办吧。”
小莺儿用手背把泪珠一抹:“明天我还想吃西瓜。”
大狗子:“……”
等吃完了瓜,我让大狗子把瓜皮收起来,一会削一削撒上把盐,腌出来的瓜皮咸菜清脆爽口,明早就能吃了。
大狗子抱起瓜皮刚要走,步子却突然定住了,一会儿一只颤巍巍的小手拉了拉我的袖子,“玉,玉哥儿……你看看门口那……是不是站了个人……”
我沿着大狗子所指的看过去,只见院门口果然立着个黑影,一半身子隐在院墙后头,另一半身子趴在门口,像是在往院子里窥探。我叫了他几声,那个黑影依旧无动于衷,夜风抚过,我突然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毕竟是中元节,两个孩子瑟瑟地往我身后缩紧了。我故作镇定站起来,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玉哥儿,我害怕……”小莺儿话里已经带上了点哭音。
“大狗子护着小莺儿,”我抄起刚刚切西瓜的菜刀递给大狗子,又把阿恒留给我的匕首拿出来,这才小心翼翼上前。
七月十五,正值鬼门大开之时,月光明亮,照的一切都无处遁形。越往前我越能看清,靠在那里的确实是个人形,脸色惨白,唇色却艳丽,嘴角向上高翘着,笑及其夸张,不像是人能做出的动作。
直到走到那东西面前,我总算看清了。
是个纸人。
我松了口气,冲两个孩子招招手,“过来吧。”
靠在院门上的是一个纸扎的小人,带着一顶漆黑小帽,白纸糊的脸上涂了两大坨胭脂,除此之外还画了一张血盆大口,笑得诡异又渗人。
小莺儿还是怯生生的,“这……这儿怎么会有纸人?”
大狗子胆子此她大一些,“有人放的呗,难不成还能是自己跑来的?”
我把这纸人来回看了几遍,做工倒是挺精巧的,就是脸上这张嘴委实吓人了些,看出处应该就是香火铺里扎的善男信女。
“现在怎么办?”大狗子问我。
我想了想,留着这么个东西在自家门口确实也不是办法,用袖子垫着抱起来,整个扔进了柴房里。
两个小家伙死活不肯各自回房睡了,经过这一出我也有点心悸,神鬼作祟抵不过人心险恶,只好让他俩抱着被子跟我凑活了一晚。
本来就燥热,三个人挤在一起更是难受,小莺儿受了惊吓,直到后半夜才睡着,我也陪到了后半夜,琢磨了半宿,心里大致有了个想法,直到破晓前夕才眯上眼小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进柴房的时候还是被那玩意儿吓了一跳,忍了好半天才没把他一把火点了。
吃完了饭,我背着那个纸人出了门,直奔镇上的香火铺。放眼整个镇子,卖这东西的只此一家,一问一个准。
背着这么丑的纸人走了一路,同时吸引了一路的目光,还有几个跟了过来,一脸要看热闹的表情。
到了香火铺我把纸人卸下来,铺子掌柜接过纸人打量了几眼,“这东西是我们家的,但脸不是我们画的。”
“我知道,”我点头,“我就想问问昨天都有谁从你这里买纸人了?”
香火铺的掌柜与我还算有几分交情,好心劝道:“我倒是能告诉你名字,但你可想好了,这件事可大可小,息事宁人咬一咬牙也就过去了,你毕竟不是当地人,真闹大了对你不一定有好处。”
我冲人笑了笑,“我懂。”
转而又道:“可他欺负我可以,不能欺负我家里人,我今日不讨个说法,明天他就能蹬鼻子上脸跑到我家里耀武扬威,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不能由着他们胡闹。”
香火铺掌柜叹了口气,“卖的起纸人的,要么是大户,要么是家里有什么大日子。昨天从我这儿订纸人的统共就两户,一是柳骞柳大人家,要了好些纸人纸马拜祭先祖,还有一户是范秀才家,昨天给他老娘迁坟。”
说到这儿我就懂了,冲人点头一笑,“多谢了。”
第102章 得意少年时
我背着纸人穿过大半个镇子,径直去了范秀才家。
范秀才家里一如往常,门口那两棵桃树李树还是长势不佳的样子,枝叶稀疏,在大太阳底下蔫着。倒是一旁的凤仙花开得不错,一束束一串串,艳粉娇红齐争妍。
这个时辰不早不晚,正是范秀才那小学堂讲学的时辰,范秀才拿着本书在前头摇头晃脑地读,底下几个孩子垂头耷拉眼地跟着学,有几个脑袋转一圈要点几次,看样子是瞌睡虫上脑,我正好来给他们提提精神。
把纸人卸在院子里,大太阳底下这纸人看着倒没有那么惊悚了,反倒带了一点滑稽的意思,我冲着学堂里嚎了一嗓子:“范夫子,给您送东西来了!”
一张小轩窗从里头打开,几个孩子探头探脑看出来,紧接着范秀才从门口出来,手上还提着寸长的戒尺,凝眉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还东西啊,”我笑了笑把那纸人往前一推,“这是不是范夫子丢的?”
范大董一看见纸人脸色就沉下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把这东西抬走,真晦气!”
“范夫子怎么敢做还不敢认呢?”这会儿院子里已经围了好些人了,有些是一路跟着我过来的,也有的是看见有热闹临时围上来的,满院子的人围着那个纸人。我袖着手冲范大董道:“昨晚你不是还刚用它拜祭了老娘,这会儿就不认识了?你有胆子往我那里放,怎么没胆子承认呢?”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纷纷对着范大董指指点点。
“你!你!你信口雌黄!你血口喷人!”范大董脸色铁青,“我一个读书人,怎么会干这种事?”
可能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吧。
“范夫子说没做过,那姑且就算没做过吧,”我朝范夫子身后窗户上趴着的几个孩子点了点,“能不能把幺蛋叫过来我问一问。”
我看的真切,幺蛋搭在外头的手上有一大坨红色痕迹,跟纸人嘴上的如出一辙。凤仙花瓣捣碎了可以染色,而且经久不退,以前小莺儿总爱拿它涂指甲,但其汁液有毒,被我说过几次之后就不再用了。
幺蛋突然被点名,神色一滞,急忙把手抽了回去,抬起头来看了看范夫子,又看了看我,嚷嚷道:“不是我干的,我才没有把纸人放在你家门口!”
“我什么时候说过纸人是放在我家门口的?”
幺蛋被噎了一口,求助地看向范大董:“大舅……”
范大董把手里的戒尺往门上一甩,“啪”的一声,如惊雷平地起,声势惊人,“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热闹能考上状元吗?还不滚回去读书去!”
门口趴着的几个孩子一哄而散,幺蛋临走还冲我做了个鬼脸,一副我奈何不了他的得意神情。
我看向范大董,“范夫子看样子是不打算给我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