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山中怀济人
“小莺儿,闭眼!”大狗子吼了一声。
小莺儿还没看清眼前那团白花花的是什么就下意识听从大狗子的吩咐闭上了眼睛,怯生生地往我身后躲了躲,“玉哥儿,怎么了?那是什么?大狗子为什么不让我看?”
大狗子捡了根树杈上去拨了拨那个人身前的物件儿,“看了长针眼。”
我:“……”
眼前这个赤裸的人首先毫无疑问是个男的,等二狗子用树杈挑开他脸上凌乱的头发,我轻轻皱了皱眉,好像还是个孩子。
看年纪也就跟大狗子差不多,稚气未退,棱角都还没长出来,身上除了刚才小莺儿那一棍,还有大大小小好几道伤口,最严重的一道是胸前上的一处刀伤,再偏上半寸只怕当场就能毙命了。
一个孩子,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赤身裸体地躺在这里?
大狗子有点为难地回头看我,“玉哥儿,怎么办?”
我也皱起了眉头,“还有气吗?”
大狗子伸手上去探了探,冲我点了点头。
小莺儿又在后头拽了拽我的衣裳,“到底是什么啊玉哥儿?我能看了吗?”
我把外衫脱下来盖在了那个人身上,对大狗子道:“先弄回去吧。”
“万一他死在我们家里怎么办?”
我摇摇头,现在人还能不能救活我也没谱,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把他扔在这儿,那他必死无疑。
我和大狗子合力把他背起来,小莺儿这才小心翼翼睁开眼,小声“啊”了一声,“是个人?”
回去的路上大狗子还在一直数落小莺儿,“多大劲儿啊,看一棍子把人给打的,以后谁还敢娶你啊?”
小莺儿几次想反驳,却又无从下口,最后气鼓了一张脸,“明明是你让我使劲儿打的!”
“我让你打你就打啊,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
小莺儿:“……我不跟无赖说话!”
我背着那个人一路回到家,傍晚时分外头又下起雨来,让大狗子烧来热水我给那个人全身都擦洗了一遍。有些细小的伤口可能是被山上的枝叶划的,但胸前那一道刀伤很明显是冲着命去的€€€€有人想要杀他。
我给他伤口上用了药,很显然这伤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伤口浸了水发白外翻,边缘处已经有了化脓的迹象,我只能是尽力而为,到最后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自己的命数。
等我上完了药,小莺儿也已经把药熬好了,我让小莺儿试试能不能给他灌进去,回头放了个药的功夫,就听见小莺儿叫我,“玉哥儿,玉哥儿他醒了!”
我回头看去,只见床上的人确实睁开了眼,一双眼睛迷蒙地冲着我家房梁看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移过来,越过小莺儿,直勾勾落到我身上来。
我一时心惊,这孩子的眼神,像狼。
“你醒了?你叫什么啊?怎么会一个人在山上?”小莺儿冲着人问道。
那个人这才把目光从我身上扒下来,转而看着小莺儿。
“我先跟你说好啊,我打你不是故意的,都怪大狗子,他说你是野兽我才下手的,你要怪就怪他吧。而且玉哥儿说了,我打你的那下并不致命,你真正厉害是你身上那道伤,那跟我可没关系,你可不能也算到我头上,明白了吗?”
那个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小莺儿,看的我没由来的心惊肉跳,生怕他一个起身跳起来冲着小莺儿脖子来上一口。
我上前在小莺儿肩上拍了拍,“药太烫了,你拿到外面晾一会儿。”
“哦,”小莺儿乖乖端着药碗出去了。
我在床边坐下来,与床上的人对视着,开口道:“你不是汉人吧?”
那个人的眼神一瞬间露出一抹凶光来。
我接着道:“虽然你把你身上的衣裳都脱了没留下证据,又故意留下啃了一半的野果子想引起我们注意,但我还是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汉人。”
大周有一只军队叫做图朵三卫,全部由突厥人组成,由老王爷创立,一直沿用至今,成为了固守皇城的最坚固的一道防线。
我小时候在宫里待过,就见过那帮突厥人,一个个身形高大、阔眉深目,眼神就跟这个人的一模一样。
“我既然把你救回来了就不会害你,”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听懂汉话,却还是看着他道,“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你跟我两个弟弟差不多大,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们遇上什么事了,也能有好心人帮他们一把。你如果想走,我不留你,可你要是选择留下,我就尽力治好你。希望你也不要对我的家人们抱有敌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还是一群孩子罢了。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做决定吧。”
再回头冲着屋外喊,“小莺儿,好了,进来吧。”
小莺儿端着药碗再进来,给他喂到嘴边,那人虽然还是不说话,倒是乖乖把药都喝了。
家里就这么点儿地方,让这个人跟孩子们睡我不放心,只能留在身边,把之前大狗子二狗子睡觉的那两张香案找出来勉强让他躺下。
这不过这个人的身量比大狗子还要长一些,一张香案还是短了些,又在后头给他加了张凳子,这才勉强能把腿伸直。
小莺儿因为那一棒子心里有愧,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人的活计,每日给他煎药换药。那人虽然还是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过,也得亏了小莺儿心眼大,一直就把他当个哑巴,一边喂药一边还能喋喋不休地跟人唠上半天家常。
大狗子一直没给过好脸色,他对敌意有种天生的敏锐,能准确捕捉到那个人态度里的冷漠和戒备,所以一直也没放松警惕。
又过了几天,牛角山的梅雨天气总算是过去了,一开始我跟大狗子还是轮流上山,家里总要留下一个人来看着他和小莺儿。
但观察了几天那个人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对着房梁发呆。后来在小莺儿的提议下我帮他把香案挪到了窗户边上,于是那人就开始改看院子里的光景。
再后来我就跟大狗子一块上山了,留下将军陪着小莺儿在家,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那天傍晚我跟大狗子从山上下来,站在门外就听见小莺儿又在房里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个闷葫芦,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啊?你都看了一整天了,你是想吃桃子吗?想吃你就说啊。哦对,我忘了你不会说话,那你至少表示一下吧,你这样一动不动的我怎么知道你是想干什么呢?”
“要不以后我就叫你三狗子吧,大狗子你已经认识了,我还有一个哥哥叫二狗子,他在外头读书,特别厉害,玉哥儿说他以后能当大官呢。玉哥儿捡来的孩子都叫狗子,你也算是他捡回来的,三狗子挺好听的,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叫你三狗子你就不能不理我了,要不点点头,要不就眨眨眼,你天天这么不理人是不是太无礼了,玉哥儿教我们人无礼不立,你要是还想立起来呢就答应我一声,三狗子?”
屋里头突然响起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我叫阿蛮。”
第110章 年少生傲骨
“咦,你会说话啊?”小莺儿兴奋道,“你会说话你之前怎么不说呢?害得我还一直把你当哑巴。”
“我不叫三狗子。”那个声音又说了一句。
“为什么?”小莺儿问。
“太难听了。”
我:“……”
……我起的名字真有那么难听吗?
逼得哑巴都开口说话了?
大狗子一把推门进去,“你说谁难听呢?你想叫三狗子我还不允许呢,只有我的家人才能叫狗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狗子?”
床上躺着的人冷冷瞥过来过来一眼,转而收回目光闭上了眼,又不说话了。
“你不说话算怎么回事?你不是会说话吗?有种你也骂我啊!”大狗子一腔热血撞到棉花上,越发怒不可遏,上前两步就要把人从床上拽起来。
还没摸到床边就被小莺儿一把推了出去,“你干嘛,人家还有伤呢,你大白天的抽什么疯?”
“你竟然帮他?”大狗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小莺儿,“谁才是你亲哥啊?!”
“我是帮理不帮亲,”小莺儿一扬头,越过大狗子看着我,“玉哥儿,你说这是谁的错?”
我一时失笑,一群孩子们打闹还非得把我拉进来凑热闹,我赶紧溜之大吉,“你们忙,我去做饭了。”
小莺儿气的在背后跺脚骂我,“玉哥儿你个大怂包!”
自那天后阿蛮就开始开口说话了,不过他只对小莺儿说,我碰巧又听见过几次,这孩子的声音像初冬早晨凝结在草叶上的寒霜,冷冽而干脆,天生带着一股冷气儿,在夏天听来倒是挺舒服的。
晚上吃饭都是我们仨吃完再由小莺儿喂阿蛮,阿蛮尝了一口大狗子煮的苋菜粥,道:“咸了。”
“我也觉得咸了,”小莺儿道。
扭头冲着大狗子道:“你以后能不能少放点盐。”
“咸什么咸?他不说咸你也不觉得咸,”大狗子气冲冲地撂了筷子,“还有你,连床都下不来还知道挑三拣四,这么有能耐自己怎么不去自己做?”
“明明就是你做咸了,你没见玉哥儿今天也没怎么吃吗?”小莺儿回头冲大狗子做了个鬼脸,继续喂阿蛮喝粥,阿蛮就着小莺儿递过去的勺又喝了一口,连眼神都没给大狗子一个。
大狗子一怒之下抓了一把盐直接撒到了小莺儿手里的碗里。
“你干嘛?!”小莺儿蹭的站了起来。
“爱吃不吃,不吃饿死你!”大狗子一把摔门而去。
“玉哥儿,你看看他!”小莺儿把勺子往碗里一扔,气呼呼地瞪我。
“他这是嫉妒呢,”我笑笑把粥喝完,把碗摞起来出去洗碗。大狗子这种心情我真是再理解不过了,他呵着护着好不容易养大的丫头转头去向别人献殷勤,换了谁心里也不好受。所以这个事上,我不指责大狗子,也不埋怨小莺儿,他们兄妹之间的事还得自己参悟。
临出去前听见阿蛮对小莺儿说:“没事,我能吃。”
“吃什么吃,€€不死你,”小莺儿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叹了口气,“我再去给你煮碗蛋花汤。”
不得不说,阿蛮这孩子眼神像狼,性子也像狼,带着一股子韧性,那么致命的伤在床上躺了半月就好的差不多了。
转眼进了六月,焦金流石,蝉鸣阵阵,单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也能生出一身细汗来。所以白日里我跟大狗子都是去山上躲着,山上植被茂密,阳光晒不透,还有从山顶上下来的积雪水,冰冰凉凉,清甜爽口。
等太阳下山了再回来,带一把山上的野果子,给小莺儿当零嘴吃。
那天回来的时候前院没看见人,打上井水来洗了把脸,隐约听见后院传来动静。
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只见小莺儿搬张小杌子坐在树下,正指挥着阿蛮给她喂大鹅呢。
“还有那儿呢,你没看见吗?那一只都没喂着。”
阿蛮扬了一把菜叶子过去。
“你给它那么多别的鹅吃什么?怎么那么笨呢?”
阿蛮也不生气,又弯下腰抓回来一些,继续喂其他鹅。
暮色渐合,两个人,一群鹅,岁月静好,其乐融融。
少年人身子单薄,一阵风就能吹透似的,阿蛮埋下头去咳了两声,小莺儿立时紧张起来,“是不是今天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你快别喂了,赶紧回去躺着吧。”
“我没事。”少年人冷淡,但我还是抓住了他那一点上扬的眉梢。
“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大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前院找了过来,上前一把夺过阿蛮手里的簸箕,把里头的菜叶子三两把扬了,鹅群扑腾,刚刚才营造出来的那一点气氛瞬间消弭。
这孩子果真是棒打鸳鸯的一把好手。
兄妹俩最近不对付,一见面又开始掐架。
“大狗子,你吓着我的鹅了!”
“我是吓着你俩在这儿卿卿我我了吧?”
“你明天没有蛋吃了!”
“谁稀罕!”
阿蛮绕过两个人,刚要走,却被大狗子一把拉了下来。这孩子本来就有气,偏偏阿蛮不给他机会泄气,再加上小莺儿在一旁煽风点火,这一肚子火气应该是憋了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