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接着拍了下惊堂木,对着我道:“就是你杀了范二?”
“是,”我垂下眉目道,“范二前天晚上带着一伙人去我家烧杀抢掠,下药毒我家的狗,还拿刀胁迫我。我逮着个机会趁他不备想要逃走,结果被他发现,拿着菜刀追出来。一番争斗之后他自己撞到刀口上,把脖子给抹了。”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范大董又开始吹胡子瞪眼,“我二弟是正经人,踏踏实实一辈子了,从来没干过烧杀抢掳的事!”
“那他为何会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里来?”
“他……他……”范大董一时语塞,眼珠子一转,“大人明查,肯定是这个人叫我二弟过去的,这人他就是个兔儿爷,靠着两腿一张一合做买卖的。大人您去柳铺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他几年前就在家里养汉子,后来那人走了他还不安分,就四处勾搭别人。可怜我那二弟年近而立还没娶上亲,就这么被他勾搭去了谋财害命,大人要为我二弟做主啊!”
我险些都被范大董这番歪理邪说气笑了,刚待反驳,滕子€€却突然站了出来,“大人,我这里有证据。”
县太爷听故事正听到兴头上,示意滕子€€:“你说说,什么证据?”
滕子€€呈上几块碎银子,“这是在搬运范二的尸体时从他怀里掉出来的,而柳存书家里则被翻得很乱,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留下。”
县太爷搓着胡子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来,还是范二去抢劫的几率大。”
范大董上前一步,“大人……”
滕子€€接着道:“我这里还有人证。”
“哦?”县太爷一扬眉,“人呢?”
滕子€€:“带上来!”
几个衙差押着人证上来,挨着我旁边跪下,我偏头看了一眼,心里突然往下沉了沉。
是那个艄公。
滕子€€道:“昨天我去柳铺拿人的时候这个人就鬼鬼祟祟站在院外眺望,我见他可疑就一块带回来了。”
县太爷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你从实招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艄公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怎么了,哆哆嗦嗦发起抖来,半晌才道:“是……是范二让我们去打劫的……说他家里有好东西……后来范二就把我们都支出去了,等我再回来,他,他就已经死了……”
县太爷了然地一点头,“所以是你们打劫在先,柳存殊不肯交出钱财殊死抵抗所以才错手杀了人?”
艄公一语惊呆了所有人:“人不是他杀的。”
“人是我杀的!”衙门外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出声道。
第116章 明珠遗尘世
“人是我杀的!”我压根就没回头,企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其他,“我认罪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就是我杀了他!”
“玉哥儿……”有个人来到我身后,轻轻抱了抱我,“你不用替我顶罪的。”
我一把把他推了出去,“你回来干什么?!”
大狗子被我推了一个趔趄,没再继续往前,就地跪下扣了个头,“大人,人是我杀的。”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试着把指甲陷进掌心里来稳住心神。
县太爷估计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小案子还能出这么多波折,眯着眼睛笑了笑,“小孩,你凭什么说人是你杀的?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说谎话可是要打屁股的。”
大狗子条理清晰道:“那天晚上范二带着人来我家里打劫,我偷袭了他,可是没把他打晕,后来他劫持了我妹小莺儿,我跟玉哥儿就冲上去跟他打,我趁着他跟玉哥儿打架的时候从后面拿刀杀了他。大人不信可以问我妹妹,小莺儿,你过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姑娘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我只觉得血气上涌,吼道:“你回去!”
小莺儿步子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却还是上前挨着大狗子跪下,“大人,是这样的。”
我身子晃了几晃,前几天被范二按在地上砸的那几下突然疼起来了,头痛欲裂,简直快要炸了。
大狗子当真是出息了啊,竟然还敢把小莺儿牵扯进来。
那老头呢?他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要带他们俩到这儿来?!
县太爷问艄公,“他说的是真的吗?”
艄公点点头,“我看见的就是这样的。”
“那就清楚了,”县太爷一拍桌子,“虽然你还小,而且情有可原,但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天经地义。本官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把这件案子查清楚了,等我上报了朝廷,等朝廷裁决吧。来人,把这个小孩收监大牢,其他人都散了吧。”
来了个官差把我手上的镣铐去了,又找了一副更细一些的要给大狗子带上。
我太阳穴突突跳的厉害,血液逆流,简直像要冲破那重障碍一涌而出似的。
县太爷离了座刚要走,我蹭地站了起来,“你不能抓他!”
县太爷端着茶杯停下步子,“他是你弟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是等朝廷……”
我打断他,“大狗子为先皇后陈皇后所出,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嫡子,当年失踪了的四皇子……换句话说,你没有资格抓他!”
大堂上停了一瞬,片刻后茶盏落地,碎瓷片砸了满堂,茶水四溅。
县太爷张着嘴愣了半晌才发出声来,“……你说什么?”
我回头看了大狗子一眼,只见他也正看着我,瞳孔张大,一脸难以置信。
“当年前中书令柳俞英谋逆,陈皇后听到消息动了胎气,结果遭遇产厄之灾,不足月便诞下了小皇子,陈皇后也在那一晚不幸殒命。事后小皇子被人秘密送出宫去,又被我阴差阳错捡到,抚养长大,也就是如今的大狗子。”我轻轻吐了口气,这些事情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把它公之于众。
我逃了那么久,躲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宿命。
“不是……”县太爷显然还没缓过神来,“那你又是谁?”
“我是柳存书,”我道,“罪臣柳俞英之子€€€€柳存书。”
范大董一个踉跄栽坐在地。
“开什么玩笑,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是家中突生变故过来投奔亲戚的吗?”滕子€€过来拉了我一把,笑得比哭还难看,“快跟大人认个错,说你记错了,快啊!”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狗子去送死。我推开滕子€€来到大狗子身前,将还是一脸茫然的大狗子抱了抱,又给小莺儿擦去眼泪,最后来到那个艄公面前,“把你拿我的东西还给我。”
艄公愣了愣,“什么东西?”
我道:“那支笔。”
艄公狠狠攥了下拳,这才不得不把笔从怀里掏出来。
我把那支还沾着泥污的金笔举过头顶,“此乃圣上御赐的银毫金笔,上刻有陛下亲笔‘延合六年赐予神童柳存书’,足以佐证我的身份。你们若还是不信,尽管去查,我今日所言若有一句假话,愿受尽天下酷刑,不死不休。”
大堂上顷刻跪满了一地人。
最后还是滕子€€拉了拉县太爷,出声提醒:“大人,先退堂吧,外面还有百姓呢。”
县太爷大梦初醒一般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今天就先到这儿,退堂,快退堂!”
退堂鼓刚要敲响,一人又从大堂外头挤了进来,“慢着!”
县太爷险些跳脚,“又怎么了?!”
卖蜂蜜的老头步步上前,手里举着半尺黄绢,在大堂前站定:“陈皇后懿旨!”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齐刷刷又跪了一地。
老头腰背笔挺,缓缓道来:“是夜之后,本宫恐难以为继,朝中内有奸臣,外有忧患,可怜吾儿尚小,不足以在这惶惶宫城之中安身立命。特召左金吾卫上将军林琼秘密护送小皇子出宫抚养,待其长大成人后返朝归位。见此诏书,如本宫亲临,欲有谋害皇储者,杀无赦!”
第117章 山雨欲来袭
那一晚的月光亮得出奇,像一轮硕大的圆盘挂在天上,清辉倾泻,沐浴众生,以至于我每每回想起来都分不清那到底是现世还是梦境。
彤彤火光照亮的“景”字旗突然冲进了我家里,把平日里清净澹然的府邸祸害得一派乌烟瘴气。
爹爹被那群人套上枷锁拿走了,娘亲被一根白绫挂在了房梁上,我随一众下人一起被押解着出来,与屋檐上那轮明晃晃的圆月正好打了个照面。
我那时候心里竟只有一个念头,今天到底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怎么能这么圆呢?
那轮圆月倒映在院子正中的莲花瓮里,被往来行走的人震得碎裂开来,被滔天业火晕染开来,漫出了血一般的颜色。
我大梦初醒一般哭着喊着要见陛下,我不明白明明前几日还跟我下棋逗趣的人怎么会转头就把我家抄了?
恰好宫里传来旨意,要召我入宫觐见。
我跟着一个不知道叫富贵还是吉祥的小太监往宫里去,途径清宁宫,只见各位稳婆嬷嬷屋里屋外穿梭,小宫女们端着铜盆热水进进出出,院子里有一帮道士在设坛做醮,烟熏雾缭弄得跟阴间似的。
隐约间好像从哪里传出一声啼哭,紧接着稳婆出来报喜:皇后喜诞龙种,是个皇子!
众人欢天喜地跪了一地,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还没谢完一遭,又有一人跑出来道:“皇后娘娘血崩了,快召太医!”
人们刚松下的那口气又被提了起来,于是又是一通鸡飞狗跳的忙活。
带我来的那个小太监被支使去干别的事了,我一个被召来面圣的人被扔在人来人往的清宁宫门口,没人顾得上我。
可能这就是上天施舍给我的最后的机会吧,我愣了片刻之后当机立断,先是偷偷潜回了自己在宫里的住处,收拾了一些值钱的物件儿,偷了一件小太监的衣裳,沿着高耸入云的城墙根,一路往城门而去。
走出去没几步,我听见清宁宫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恸哭声。
那天晚上乱的像一团结在一起如何也扯不清的麻线, 柳家被抄、皇子诞生、皇后殡天……原本我还担心出不去宫门,可那一晚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太医、大臣早就乱成粥了,城门郎根本无暇顾及,连问都没有问一声就放我走了。
好巧不巧,刚出宫门就有各府院衙门的马车候在门外,有个车夫急着出恭,缰绳都没栓牢就跑了,于是我又顺理成章地顺到了一辆马车。
去东市口找了一个老实憨厚的车夫,我在看似无处遁逃的月光之下逃离了那里。
马车一路向前,我看着头顶白惨惨的月光,不明来路,不知归途,我甚至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柳家都没了,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浮沉,还不如随着爹爹娘亲一起死了干净。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了一棵挺适合上吊的歪脖子树。
打发走了车夫,我找了条还算结实的绸布往歪脖子树上一搭,垒了几块石头,正准备踩上去,却恍惚之间好像听见了一声婴孩的啼哭。
那声音哭哭停停,像那种凄厉的小猫叫,回荡在张牙舞爪的树林间,经久不散。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登时起了一身的毛毛汗€€€€那声音赫然来自我刚刚下来的马车!
我战战兢兢地掀开车帘,看见了一个被黄布包起来的小肉团子。
一梦惊醒,不管过去多久了,再梦见那一夜还是清晰如初。
寒冬腊月天里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来,我提了提盖在身上的硬棉被,却一点都没觉出暖和来。
许是因为太潮了,这床被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晒过了,吸足了这里的潮湿气,感觉使点劲儿都能拧出水来。要靠它来暖和我,倒不如说是我暖和它,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暖和过来。
不知道哪里锁链轻响,不见天日的地底下突然打进一束光来,还不等我适应,那光就又倏忽不见了,一切重归黑暗,暗里却夹杂了一串平缓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最后在我牢门前停了。
我偏头看了看,笑了,“原来是林琼林大将军大驾光临。”
“你不用跟我阴阳怪气的,”老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
说到这事上我还是恨得牙痒痒,也不跟那床捂不热的被窝置气了,一把掀开任由那点热乎气游走,几步上前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带他们回来?!”
“我不想再逃了,”老头耷拉着眼皮波澜不惊道,“我已经逃了十二年了,十二年提心吊胆,跟山蜂作伴,住四处撒风漏气的破房子,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