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86章

阿恒早上看着我吃完了药便不知道去哪儿了,直到早饭的时辰也没回来,我心中有疑,正打算找谁问问,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探了个小脑袋进来。

小莺儿用衣裳兜着什么东西在门口张望,见我睁眼试探着问我:“玉哥儿,你无聊不?我来给你解闷好不好?”

房门一开,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我往被窝里缩了缩,冲小莺儿招招手,“快进来。”

小莺儿一蹦一跳进了房里,用背把两扇门推上,一进来便道:“你这屋里好暖和啊。”

阿恒见昨晚风急,不知道从哪儿又给我找了一个火盆子来,这么一间小屋子两个火盆烧着,恐怕是要比其他地方暖和一些。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那两根钉子的缘故,我总觉得有股寒气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房里再暖和,身上还是觉得冷。

小莺儿在我床边坐下来,把怀里的东西往我床上一倒,是一小兜栗子,冲我一笑:“玉哥儿,我给你烤栗子吃好不好?”

我知道这小丫头美其名曰给我烤栗子,实际上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笑笑:“烤吧。”

小莺儿挑了几颗饱满的栗子扔进火盆子里,拿火钳子拨弄炭火盖住,便蹲在火盆子旁一心一意等着。

我问她:“谁给你的栗子?”

“子€€哥哥,”小丫头头也没抬便道,“我最近的吃的喝的都是子€€哥哥送的。”

“你房里的炭火够用吗?不够用再让阿恒给你送些过去,睡觉的时候窗子记得留条缝换气,别贪图暖和不当回事,每年都有烧炭在房里闷死的。”

“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小莺儿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玉哥儿,你有没有觉得阿恒哥哥这次回来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一愣,知道阿恒这次回来是有些冷落她了,安抚道:“阿恒哥哥只是这些天有些忙没顾得上你,但他心里是想着你的。”

“我不是说这个,玉哥儿你不会以为我在吃你的醋吧?”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倒把我看得一阵心虚,“我当然知道不是怪阿恒哥哥不理我,虽然我吃着子€€哥哥给的栗子,可我心里还是向着阿恒哥哥的,谁是自己人,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小丫头如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看来滕子€€的栗子也没能收买人心。摇头笑了笑又问道:“那你说阿恒哥哥哪里不一样了?”

小丫头抿着嘴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出来,但就是觉得不一样了。以前的时候阿恒哥哥跟我们一起玩、一起睡,我觉得他也没比我们大几岁,可是这次他回来,我忽然觉得他好像比我们大了很多似的。”

我无奈笑道:“他本来就比你们大很多。”

小丫头气鼓鼓地一瞪眼:“这个‘们’里也包括你!”

我愣了愣,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小丫头说的不见得对,但这次阿恒回来身上有些东西是跟以前不一样了。这些天来他一个人前前后后张罗这些事,镇定自若,游刃有余。至今我想起那个人头落地的胖太监还是有些心悸,那时候阿恒手执一杆长枪,手起枪落,一条人命就葬送在手中,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漠北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心是不会一夜之间变硬的,必定是一遍遍受伤,再愈合,磨出茧子来,才成就了最后的无坚不摧。

“你看见阿恒去哪了吗?”

小莺儿从火盆里扒拉出几颗烧得漆黑的栗子来,边吹气边道,“看见了啊,早上他不是拿着兵器出门了吗?”

“拿着兵器?”

小莺儿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坏了,阿恒哥哥不让我告诉你来着……”

我费了一番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许久不曾下地了,第一下竟然没起来,后来扶着床架子才勉强站起来,这一会儿功夫就折腾出一身冷汗来。

小莺儿一副闯了祸的表情立在一旁,几次想拦我又被我用眼神吓退了回去,最后见实在拦不住我了,这才跺跺脚,上前来扶着我。

“玉哥儿,你别担心,阿恒哥哥说他就是去拦下那些来抓你的人。”

一听到这儿我心都提起来了,这俩人在我跟前唱了一出里应外合,一个在这安抚我,另一个出去惹是生非。当初阿恒没再坚持插手我的事我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说他有自己的办法,他这狗屁办法竟然是只身去拦陛下钦派的队伍!

这来的要是一两个文官也就罢了,若真被老头料中了,来的是景行止,那阿恒还能拿枪指着自己的老子吗?

雪还未停,地上又积了薄薄一层,一路穿过县衙的后院前堂,还没到大门便见一帮衙差围在门后头正在张望什么。一旁站着的县太爷一身官服团团打转,手里托着顶乌纱帽,大冬天里却一直在拿袖子擦汗。

“怎么了?”我上前问道。

滕子€€从一众人里回过头来,见我先是一愣,“你怎么出来了?”

随后又叹了口气,“你自己看吧。”

一众衙差向两旁退去,让出一条路来,县衙的大门不知被谁从外头拿一根铁链子锁了,只留了一道门缝能看清外头的情形。我凑近了些,越过那道门缝,只见一人一身细鳞铠甲立在雪地里,手执一杆锃亮的银枪,大雪纷纷,已经盖了满头满身。

我刚要开口,只听见一阵轰鸣声由远及近,从路尽头的拐角处突然蹿出一队骑兵来。

打头的一共有四个人,策马而来,直到县衙门口才勒马停了,看见阿恒互相对视一眼,下马行礼:“少将军。”

阿恒把长枪往身后一甩,“你们有命在身,我也不为难你们,今日你们不必称呼我少将军,咱们各为其命,只要我还站在这儿,你们就休想上前一步。”

四个人又对视一眼,手执刀兵,纷纷冲了上来。

阿恒长枪一扫,激起一层雪沫,紧接着一道银光从雪沫后头破风而出,以雷霆之势直逼而上。

刀枪碰撞的声音听得我头皮发麻,急忙扯过滕子€€,“县衙没有后门吗?”

滕子€€无奈看着我:“后门也锁了。”

我后退两步,“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破锁啊!”

滕子€€后知后觉,领着人搜罗来了锤子榔头锯条等各种工具,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却依旧奈何不了那铁链子一丝一毫。

我等不了他们这边磨蹭了,推开人上前,急忙查看外头的情形。

阿恒以一敌四竟然没有吃亏,县衙前的雪地已经被踩得泥泞不堪了,四个人合攻四把长刀齐齐压上来,阿恒拿枪一挡,膝弯处颤了颤,硬是一步也没后退,大喝一声,以一人之力将四个人压了回去。

周围围了好一些看热闹的人,滕子€€看见一人不由眼前一亮,急忙招呼:“锁匠,快过来把这锁开了。”

那锁匠刚上前一步,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步子一顿,一柄长刀从脸侧擦着过去,直钉在县衙的大门上,刀把嗡嗡作响。

阿恒扫了一眼周遭:“今日敢动此门者,死!”

“若是我要动呢?”一道低沉厚重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所有人一道抬头看去,一人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缓缓而来,疾风掠过披风上下翻扬,一身杀伐气硬是逼得众人不敢直视。

我呼吸突然难以为继起来,嗓子没由来地发紧,埋下头去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枣红色的大马嗒嗒向前,最后在阿恒身前停了下来,热气腾腾地打了个响鼻。来人斧劈刀削的眉目间不怒自威,垂眸向下,“逆子,跪下!”

第124章 日暮苍山远

阿恒背对着我,我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看到他拿枪的那只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不,不只是手,而是整个身子都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我在那些垂死挣扎的动物身上看到过那种状态,那是一种生死关头不计后果的孤注一掷,好似下一瞬他就能冲出去,枪挑景行止,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路。

我抓住门轴撑起身子,握紧拳头朝门上砸去:“阿恒!阿恒你把门开开!别胡来!”

景行止的目光移过来,隔着一道门与我对视,时隔多年,这位风光煊赫的大将军依旧锋芒逼人,只那一眼,我就浑身上下发起抖来。

阿恒侧了侧身子,隔断了我和景行止之间的对视。景行止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阿恒身上,父子之间的对峙看似静默,却又像是已经厮杀了数百个回合。

最后景行止开口,“你还是冥顽不灵?”

地上又落了一层薄雪,阿恒的长枪在雪地上划了一道银弧,“我答应过要护着他,誓死不渝。”

景行止向后招了招手,两个黑甲人立即从马背上下来,这两人方才骑在马上还看不出,这一落地立即显出身形高大来€€€€与阿恒面对面站着,竟比阿恒还高出半个头来。这两人全身上下俱是黑甲,只露出一双像狼一般的眼睛来,胳膊上各缠着一道锁链,尽头连了一把弯刀,在如此晦暗的天气里也难掩锋芒。

随着景行止一挥手,两人手里的刀光一闪,对着阿恒便飞了出去。

阿恒立即持枪来挡,一把弯刀与枪头相撞横飞出去,又立即收回到黑甲人手中。另一把刀却是挡不及了,锁链勾住了枪尾,弯刀顺势攀援而上,幸亏阿恒收手及时,绕着枪身转了两圈,直到枪快脱手时在握住枪头处用力一拽,这才从如影随形的锁链阵中脱身出来。方才这一步可谓险之又险,若这锁链再长出半寸,阿恒半条手掌恐怕已经没了。

阿恒借着长枪振旋之势不退反进,挺身直上,竟一举逼到了一个黑甲人面前。对付这些手长的怪物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逼至近前才能挣得一线生机。阿恒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自然不会错过,长枪直刺,被黑甲挡下来大半,火光迸溅,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

另一个黑甲人却也不是吃素的,一把弯刀直逼阿恒后心,阿恒被迫无奈只能回挡,就这一瞬间已经失了先机,先前那个黑甲人借机滑出去,又逃脱了阿恒的攻击范围。

我单是看着就吓出一身冷汗来,景行止这是下了死手,一点父子之情都不顾及了。

这两个黑甲人是景行止的亲卫,跟着景行止出生入死参加过数百场战役,跟方才那四个人显然不是一路货色。阿恒与他们对阵渐渐显出不支来,他一人难敌四手,还是四只奇长无比且角度刁钻的手。

两个黑甲人的默契早已在大大小小的战役里配合得天衣无缝,连眼神都不必交流,一人攻击下盘,锁链如毒蛇一般缠上了阿恒的一条腿,阿恒急忙拿枪回挡,这才在弯刀即将断腿之际拦了下来。如此一来阿恒的银枪便算是锁在铁链里了,另一人瞅准机会将阿恒上半身也锁住。景行止驱马上前,与阿恒如出一辙的一杆长枪向后抡到了阿恒的腿肚子上€€€€声音很细,就像踩上了积雪一般“咯吱”一声细响,阿恒便不带一点挣扎地跪倒在地。

应该是腿断了。

景行止看都没看一眼,继续上前,直到来到县衙的石阶前才翻身下马,两步跨上石阶,与我便隔着一道门面对面站着。

“爹€€€€”阿恒突然跪在雪地里长嘶了一声,“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儿子,就别动他!”

景行止长枪破风,只听啷当一声响,锁链落地,大门顿开。

好多年前,便是景行止破开那一道房门,把我拉进了那个水深火热的夜晚。

如今,亦是如此。

县太爷赶紧把乌纱帽戴上领着一众衙差跪了一地,我让小莺儿过来扶着我才将将跪下,“罪民柳存书见过景将军。”

景行止垂眸打量我片刻,突然伸手拨开了我的衣领。

“爹!”阿恒不知道怎么挣脱了那些锁链,拖着一条断腿却还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像是生怕景行止把我就地正法了。

景行止却只是盯着我肩胛的伤口看了片刻,便收了手。

转头看着跪在地上像鹌鹑一般的县令沉声问道:“四皇子呢?”

县令愣了愣估计才把大狗子跟景行止口中的四皇子联系起来,急忙回道:“被……被我安置在后院了,好生看护,绝对没少一根汗毛。”

景行止扫了我一眼,“那他又是怎么回事?”

县令跪地俯首,登时汗如雨下。

好在景行止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太久,继续道:“前面带路。”

县令立即爬起来引路去了。

安置大狗子的地方是在县衙守卫最为严密的正中院落,开阔的院子四周都设了弓弩手,哪怕一只麻雀落下来瞬间也能被射成刺猬了。

院门和房门上又分别上了两道重锁,每一扇门都得由县令和县丞两人合力才能打开,窗子上都加固了铁栏,当然这样的手段防一防一般盗贼还行,若真是武功高强之人自然也拦不住。

比如景行止,看他们一把把往外掏钥匙实在麻烦,抬脚一踹,便将整张房门踹翻在地。

暗处有个人影缩在角落里动了动。

“大狗子……”我忍不住出声唤道,眼眶一酸,险些砸下泪来。

这么些天来,他就是这样被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带着对自己身世的不解,对前路的迷茫以及背负着一条人命的恐惧,而他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玉哥儿?”角落里的人动了动,片刻之后一骨碌爬了起来,“是你吗玉哥儿?”

跑到一半看到房门外攒动的人头又怯生生止住了步子。

景行止对着大狗子迎头跪下:“臣景行止,奉旨接殿下回京。”

回京的日子定在腊月二十五,重兵押送,队伍所到之处平民禁行。

像我这等身份原本该用囚车的,但阿恒却执意与我在一处,当然在景行止看来阿恒擅拦钦差、抗旨不遵,也不介意将自己儿子一并装进囚车里押回去,奈何大狗子和小莺儿也哭着喊着要跟我一块,最后实在是找不到这么大的囚车,景行止只好作罢。

于是在景行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关照之下,阿恒把我安排上了平稳舒适四轮马车,怕我受不住颠簸马车里铺满了柔软的绣衾,怕我冷更是塞了十几个汤婆子进来。如此排场只怕比御驾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阿恒却没有这等待遇,景家的男儿没有坐马车的,哪怕是断了一条腿也得骑马。可即便上了马阿恒也是守在马车旁,景行止借机命令阿恒守卫这辆马车,片刻不得离身,任谁也不准靠近一步。

暮色渐冥,我掀开车帘想问问阿恒的伤势,却跟不远处的牛角山打了个照面。

隔着一片纷飞的细雪,两座山头立于摇曳的万家灯火与苍茫的薄暮之间,遥遥相对,相看两不厌。

我忽然生出一种悲怆的情绪来。

我曾在这里尝遍了这辈子最长的苦难,行过最难的路,也熬过最寒冷的冬夜。

却也是这里,让我有过一段最安心快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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