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85章

我看着小丫头低垂着头,眼里两颗小金豆滴溜溜直打转,想来这些天也受了不少委屈。我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刚抬起个被角就被阿恒按下了,抬头冲着小莺儿道:“时间到了,出去吧。”

小莺儿扁了扁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小心试探着在被子上拍了拍,“玉哥儿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等人走了我忍不住埋怨阿恒:“你这么着急赶她走干什么,没看见她一直在忍着吗?”

“就是怕她忍不住了才让她走的,”阿恒不由分说替我掖好了被角,“她一哭你肯定又得心疼,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深思忧虑太多,好好吃药好好睡觉才能养好伤口。”

我笑道:“我现在一天清醒不了两个时辰,再睡都睡迷糊了,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了。白天睡多了夜里也是睡不着,你再陪我说说话吧。”

我就知道阿恒吃软不吃硬,这会儿果然见脸色还是冷着,但语气已经软下来了,“你想说什么?”

我还是被被窝里伸出了两根手指来拉住了他,“跟我说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阿恒皱了皱眉,好在是没再强势让我缩回被里,抿了抿唇,只道:“这一年不算太平……”

“刚开始他们只是小范围地试探骚扰,攻陷了边境好几个镇子。他们以骑兵居多,行动灵活,抢完了就跑,一进了草原就没了踪迹。我们当时那个主帅就是个棒槌,被偷袭了两次就有些沉不住气了,竟然提出让我们把兵力分散开来。结果自然是中了敌人的圈套,他们突然集结了大批力量进攻我们的左翼,主部队回拢不及,左翼先是被断了粮草,又被多于己方几倍数量的敌军围困了好几天,损失惨重。”

我虽然看不到战场上的场景,但也能想象得出几分当时的情形,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你当时在哪儿?”

阿恒点到即止,冲我挤了个笑出来,“好了,今天说的够多了,你该休息了。”

我拉住了他,“你当时就在左翼,是不是?”

阿恒突然哽住不动了,整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阴鸷得吓人。

“我们那个主帅……”阿恒的呼吸突然浑浊起来,明明吐出来的气息炙热滚烫,可我却能明显感觉到他骨子里渗出那种淬了毒的寒意。

“他以为这又是什么敌方设下的陷阱,竟然选择断臂续命,主动放弃了我们。可怜我那些弟兄们一直还在苦苦坚守,没有粮草就吃草根喝露水,再后来就吃战马,吃死人尸体。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被抛弃在茫茫荒漠里了,竟然还在傻傻等着不可能出现的援军。有个孩子比大狗子没大出几岁,因为家里吃不上饭了才谎报了年纪出来从军的。就是他负责出去求援,结果被突厥人发现,一路栓在马屁股上拖回来的,半张脸都磨没了,手里还牢牢攥着我写给他的求援信。”

我一时间心里像被压了一块石头似的喘不上气来,想起阿恒没给我写信的那几个月,忍不住发起抖来。

阿恒察觉到我的异样,及时止住了话头,这次再问他什么却都不肯说了,只是强势地把我圈在被窝里,“你好好睡一觉,睡得我满意了,让你见一见柳骞。”

“老师?”我眼前一亮。

阿恒脸色一沉,“一炷香还没睡着的话今日就算了。”

我立马阖上眼睛,“我睡着了。”

等我再醒过来时房里已经暗了,我一睁眼便开始询问:“老师呢?”

床头边果然响起一个回声:“看见我时都没见你这么激动。”

“我哪有不激动,”我赶紧讨好道,“我当时不都激动地昏过去了吗?”

即便光源昏暗,我还是能感觉到阿恒冲我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站起身来:“等着,我去给你找。”

柳骞进来的时候捧着一盏微弱的烛灯,更映得银€€斑白,面容清癯。

我被那束光晃得眼眶发酸,很没出息地抽了抽鼻子,“老师……我还能叫您一声老师吗?”

“你觉得呢?”柳骞反问我。

我一时有些心虚:“柳家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还以为……你不想认我这个学生了。”

回过神时,才发现被子一角已经被我拧的有些发皱了。

柳骞长叹了口气,“当年出事的时候你还小,不管柳俞英是否真的谋逆,都与你无关。”

我忽然一怔:“老师,什么叫‘不管我爹是否真的谋逆’?”

当年柳家谋逆满门抄斩已经是昭告天下铁板钉钉的事了,那老师这句话又是从何而起?

柳骞却是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在柳铺的时候,你不肯与我相认,我权且以为你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小书你记得,你在我门下一天,就是我的学生。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可以报我的名号。”

我心头一暖,鼻子却酸了,“我以前竟然还嫉妒过二狗子,可以那么心无芥蒂地叫你老师……”

柳骞笑了笑,“那孩子跟你有几分像,却又不像。”

“哪里像?哪里不像?”

“他也是有几分聪慧在身上的,却不像你以前那么张扬。”柳骞顿了顿,“至少他不敢在我背上贴王八。”

我面色一€€,真没料想这样的陈年旧事柳骞还能记得,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我那不是不懂事嘛。”

“那孩子是要比你懂事,每次回来都记挂我,还知道去我府上看我这个老头子。”

我心道那可不,毕竟那里除了老头子,还有让他魂牵梦绕的蓁蓁呢。

第122章 修远路漫漫

老师在这儿的时候阿恒倒是没赶人,我已知自己的命数,难得放下心头重担跟老师聊了一些以前的事。小时候顽劣,调皮捣蛋的事干了不少,老师宽容不跟我计较,只是这些记忆许久未碰了,这会说起来倒像是前世的事情了。阿恒双手抱胸背倚着五斗橱静静听着,脸色被烛光映得忽明忽暗,一双眸子似水,柔缓地投射下来,我心里一片澄澈。

说说笑笑夜就深了,送走了老师,滕子€€还在门外想进来瞧瞧,被阿恒抬臂一拦,“今日时辰到了,你明日赶早吧。”

我哭笑不得,想必大狗子在信里告了不少滕子€€的黑状,阿恒这才如此态度。不过在我这件事上滕子€€也算出了不少力,我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冲着门,对阿恒道:“让他进来吧。”

阿恒还是未动,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侧了侧身,滕子€€这才小心翼翼探了个头进来。

我冲人点头致意:“多谢了。”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滕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差点害了你。”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单是请来了老师这一点就知道他当真是不遗余力把该想的法子都想了,我这会儿也没办法做出什么表示,只好冲人笑了笑,“还有小莺儿和大狗子,这段时间承蒙你关照了。”

“举手之劳而已,”滕子€€忌惮阿恒的威慑还是不敢贸然进来,从门外探进来半个身子问我:“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我点点头:“好多了。”

“那就好,”滕子€€也跟着点头,四下瞅了瞅,最后问我:“圣上钦派下来接手此事的人估计不日就能到了,你可想好怎么说了吗?”

我看着头顶悬挂的竹帘出了一会儿神,半晌后轻声道:“实话实说就是了。”

“那你怎么办?”滕子€€又迈了一步进来,“你不能还像在公堂上那样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吧,你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就说你这些年来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有多么多么不容易,不看功劳看苦劳,最起码得争一争,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呢……”

滕子€€还大有要一直说下去的意思,我出声打断他:“我心里有数。”

门外阿恒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我怏怏打了个哈欠,“我今天是有点累了,你先回去吧。”

话已至此,滕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道一声“你好好休息”,这才转身走了。

滕子€€离开好一会儿了阿恒还是靠着门没动,直到我抖了个哆嗦,这才掩了门,把火盆子又往我这边挪了一些。

我舒了口气,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滕子€€这人虽然看着不太靠谱,但其实人还不错,待人真诚,小聪明也有,在这县衙里当个捕快有点屈才了。”

阿恒冷声道:“改天把他调到军营里给他个小头头当当。”

“阿恒将军好生厉害,”我笑道,“那我这算不算走后门啊?”

阿恒的脸色却一直没有缓和,声音冷若寒冰:“你知道我不想跟你说这些。”

我轻轻叹了口气,想来我的事、大狗子的事,这些天来阿恒也已经知道的七七八八了。而且朝廷派来的人也快要到了,有些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只好道:“阿恒,这些天来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件事,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既然话说到这里了,不妨就直说了,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什么叫我不要插手?”阿恒冷笑了一声,“是说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带走,送上断头台吗?那你怎么不直接就在这里把我杀了,到时候你要死要活自然没人拦着你了!”

我皱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自己痛快赴死,然后让我给你守一辈子活寡?”

“那你想怎么管?!去求景行止吗?还是景云韶?让我以后对着那些抄我家的人、踩着我族人鲜血一路爬上去的人感恩戴德?”话说的急了,震的胸口一阵阵发疼,我停下来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以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他道:“自你我相识以来,大多数事情我都是听你的,就这一次,你就依了我吧。”

阿恒偏开了头,“我不求他们,我有自己的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无论什么办法你都没办法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择出去。你从家里逃出来,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从死人堆里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才坐到今天的位置,又何必为了我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可我那些前程都是为了你!”阿恒眼里的情绪快要漾出来了,看得我也跟着一颤,心痛如刀绞,原来也不比那悬魂钉差到哪里去。

“你知道我被围困在漠北的时候在想什么,我身边的兄弟们每一天都有人躺下,他们临死的时候眼里或恐惧、或愤怒、或绝望,在那种环境下任何一点情绪都能把一个人吞噬掉。可我当时什么都没有,因为我想的都是你!你的一颦一笑就值得我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我为了你那么努力地活下来,你怎么就不肯为了我也争取哪怕一点点呢?”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想活呢?”我觉得身上的伤口隐隐又疼起来,狠狠抽了口气才得以继续道:“我还没看到二狗子金榜题名,小莺儿及笄出阁,还有大狗子……那道宫墙里明争暗斗,他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吗?但凡有一线生机,我必然会争取,你当我这么些年来当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发现吗?我做了这么久的准备难不成就为了乖乖赴死?只是……只是这件事你不能掺和进来,我现在能赌的就是陛下的一念之仁,没有你我还能有一些胜算,可陛下若是知道我的背后还有手握重兵的景家,他能放心让我活下去吗?”

阿恒唇线抿得薄纸一般,最后终于是不作声了。

一直到下人熬好了药送过来阿恒才有了动作,开门的时候估计把门外的人吓了一跳,磕绊了一阵子才把大夫嘱咐的话说全了。

阿恒冷冷嗯了一声,把药碗接过来一把拍上了门,又把人吓了一跳。

看着阿恒端着药碗过来,我挣扎了几下,想要坐起来,立即就挨了阿恒一记眼刀,“老实躺着。”

我看着碗里漾着的黑色汁液就一阵难受,扭了扭身子,“你先把药放下吧,还有……你能不能也先出去下。”

阿恒抬眸扫了我一眼,冷笑道:“怎么?现在连看我一眼都觉得难受了?”

“不是……”我咬咬牙,只好如实道:“你先出去……我想小解。”

阿恒愣了愣,随之把碗放下,从善如流地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夜壶来,面不改色地帮我褪了裤子,把壶口对准了:“尿吧。”

“……”我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耳朵一红,赶紧去接那物件儿,“我自己来。”

阿恒纹丝不动,“让你尿就尿,那么多废话。”

我当真快被逼哭了,“你在这儿我撒不出。”

“又不是没见过,”阿恒睨了我一眼,随后小声对着那里吹了一声口哨。

我小腹一紧,到底是没撑过去。

淅淅沥沥的水声好半晌才停,我这张脸只怕都不是自己的了。这几天里除了喝药就是喝药,满满一肚子的水在老师来的时候就已经憋着了,这会儿总算是一泻而下,光听动静就知道数量可观。

“完了?”听见动静停了阿恒还不忘问一句。

我小声“嗯”了一声,拉过被子盖住了头顶。

阿恒出门把夜壶倒了,又回来帮我整理好衣裳,最后打来热水替我擦了脖子和脸,这才安顿下来,贴着我坐下。片刻后又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把被角都掖好了。

“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以后知道了。”

我还能怎么办?

只能腆着一张老脸装睡。

过了一会儿,阿恒又小声开了口,“你还要不要……”

我立马就猜出了他要说什么,猛地睁开眼:“不需要!”

“……哦。”阿恒默默把屎盆子放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这是有味道的一章……

第123章 银枪亮雪穹

腊月二十三,从昨天晚上开始外头的北风便呼号不休,到了早晨更是下起了雪来,早起的衙差拿着扫把刷刷地清扫路面,声音由近及远,渐渐淡出了这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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