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89章

“正则……”低而缓的声音轻念了几遍,像是品鉴了一番,“名字不错,是小书起的吧?”

随后又接着道:“不过你不姓柳,姓李,以后还是叫李正则吧。”

我暗暗吃了一惊,他竟然一个字也没有问我便认定大狗子的身份了。

可转瞬又明白,是啊,这世上哪有爹爹不认得自己的亲儿子的,那些在路上想方设法阻挠我们的人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其实根本无需在我跟老头身上费什么功夫,只要大狗子来到御前了,一切便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隔着帐子我看见皇上把大狗子带到身边,拉着大狗子的手拍了拍,“小书跟你说过你的身份了吧?知道该怎么称呼朕吗?”

我在一片静默中提着一口气,既担心当初没跟大狗子说明白,又担心皇上等得久了起了怒,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大狗子很小声地唤了一声:“爹爹。”

他忽然笑了,笑声爽朗,认真指正大狗子:“不是爹爹,是父皇。你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你是朕的儿子,是咱们大周朝的四皇子,知道吗?”

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无比怀念他的笑声,他当年也是这么拉着我,在棋盘上指正我:“下错了,第一步便错了,急功近利,便是把所有的想法、欲望赤裸裸地摆在敌人面前,别人稍微一点诱饵你就把持不住,太危险了。”

当年的我在他面前估计就跟一张白纸一样吧,一眼就看得透,一点点拙劣的小心思也暴露无遗。而这位帝王的心思,从来就没人真正读懂过。

“来,让徐明带着你,去后宫转转,”皇上把大狗子交到自己的贴身太监手里,“先去见过皇后,再去见见各宫娘娘,至于你那些兄弟们……罢了,他们有些已经分封了府邸出宫去了,来日方长,日后再慢慢见吧。”

大狗子由徐明领着出去了,临走还在频频看我,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了才罢休。

“小书,来,进来说话。”明黄帐子里接着传出声来。

我从门外收回视线,已有小太监撩起那扇帐子,我屏气凝神,举步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手脚冰凉,险些迈不开步子。

暖阁里的帝王斜靠着锦榻坐着,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只绣着双龙吐珠的明黄靴子。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你这些年的变化。”一道声音自前方传来,我抬了抬头,看见那只看似羸弱的手里捧着一只錾龙纹的铜手炉,再往上,越过龙袍看见一副瘦削的下巴,就此打住,不敢再看下去了。

“高了,也瘦了,朕都快认不出你来了。”皇上往前倾了倾身子,“方才能说,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陛下泽蔽之下,食可果腹,衣可蔽体,算不上苦。”

“听到你的消息朕当真是吓了一跳。”一根手指轻轻点着炉盖,“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一夜之间带着朕的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年朕也找了亲卫搜寻过你们的下落,却都一无所获,没想到你却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这便是要论罪了,我在冰凉的地砖上跪下来:“罪民自知死罪难逃,所以当初才连夜逃窜出京。四皇子是我在路上捡的,当时并不知其身份,只当是个跟我一样的可怜人才带在身边抚养,导致陛下骨肉分离十数载,实属罪该万死。”

“你既不知其身份,又何必带个累赘在身边呢?”

我低头苦笑,我当年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偏偏要带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说一句只是善心发作只怕也没人会信。可我若是说我早就认出了大狗子的身份,这么些年便成了蓄意欺君,也是死路一条。

我轻声道:“我只是把他当成我那个未出世的弟弟了。”

当年陈皇后有孕,我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可以说是一天天数着日子看着陈皇后的肚子大起来的。宫里的人都知道我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喜欢,当年陛下还许我以后小皇子出世了便让他唤我一声哥哥,没成想他真的跟着我叫了我这么些年的哥哥。

皇上接着问:“那你又是何时知晓他的身份的?”

“后来,我在柳铺遇到了林琼林将军,”我慢慢道,“不过当时林将军也是隐瞒了身份的,直到日积月累中我发现了林将军对大狗子多有关照,后来又坐实了林将军的身份,这才确认了大狗子的身份。”

皇上轻笑:“是通过阿恒坐实的吧。”

我心里一惊,转瞬也明白阿恒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只能尽可能地弱化阿恒的存在:“是通过一块黄绢,那黄绢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是当年包着四皇子的那块襁褓。”

老头有陈皇后懿旨,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从懿旨行事,我这会儿也只好把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届时再由他来解释起因结果。

不过皇上这会儿却又好像对阿恒来了兴趣,偏又要提起他:“这些年阿恒干的不错,替朕镇守漠北,是边关将士口中赫赫有名的少将军。朕听说这次就是他第一个赶过去的,奇怪,朕明明传旨是给的景行止,他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我低垂眉目:“可能是……景将军派他先去打头阵的吧。”

一只手在手炉边缘摩挲着似是斟酌了片刻,半晌才抬手像是要拉我:“起来,到朕身边来,几年不见,怎么生疏成这样。”

这一起起得急了,身上的伤口隐痛,腿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衣袍盖着,我自以为旁人看不出来,却听见面前之人轻叹了口气,“朕知道,自打消息传到京城,大皇子、二皇子府上的人都已经去过了,朕知道你吃了些苦头,也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毕竟他们是君,你是臣,你有委屈朕来帮你平,不必假他人之手。”

我倏忽一惊,这话里看似安抚,实则示警,他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他知道我和阿恒的关系,知道阿恒想帮我出头。

他还像当年一样,运筹帷幄,一眼便看穿了整盘棋的布局。

我当即又要跪下:“罪民不敢!”

却被人托住了,握了这么久的香炉,那只手却始终不见暖和,在我手上拍了拍,“朕知道你不敢,先坐下吧。”

我刚在小太监搬来的凳子上坐下,紧接着门外便有一个小黄门进来通传:“景小将军从皇后娘娘那边回来了,求见陛下。”

早已看透一切的帝王轻轻笑了笑,“让他进来吧。”

第129章 故人

阿恒进来时风风火火带起了一阵风来,不管不顾地又要往里进,被徐明及时拦了下来:“景小将军,你身上带着寒气,当心侵扰了陛下。”

“无妨,让他进来吧,”皇上靠着卧榻笑道,“好久没见这小子了,倒真有些想。”

尽管如此,阿恒还是先解了带着寒气的披风交到徐明手里,这才探头进了暖阁,在屋子正中单膝跪下问安。

皇上挥手赐座,徐明一进来便吩咐手底下的小太监们往地龙里添红罗炭,又接过皇上手里的手炉换了个新的,只道是外头起了风,恐怕一会就要降下雪来了。

阿恒逮着个空隙便隔空冲我挤眉弄眼,我怕在陛下面前被瞧出端倪来,特意没搭理,不想他竟变本加厉,搬着凳子坐到了我身边来。

这下就是想不注意也难了,陛下着意看了这边一眼,笑问:“你这是干嘛?”

阿恒道:“好久不见,有点想了。”

“想朕?”

阿恒直言道:“想玉哥儿。”

我一口气没上来,埋头猛地咳起来。

阿恒赶紧上前帮我顺背,陛下却笑了:“你倒是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您不是都知道了吗?”我刚想阻拦,却被阿恒反过来压下了,“您让我先去见姑姑,不就是想让姑姑先敲打我一番嘛。”

陛下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姑姑跟你说什么了?”

“就一句,”阿恒道,“说真话。”

皇上开怀大笑,点点阿恒,“说的没错,朕想听的就是真话,方才小书在这儿拼了命地袒护你,朕还想多逗逗他呢,没成想你来的这么快。”

我登时一脑门细汗,一方面吃惊于方才那些对话竟全都是试探,另一方面却也后怕,如今陛下看似羸弱地蛰居宫中,却对一个偏远镇子上的事了如指掌,我苟且偷生这几年当真是走运还是他早就知道,只是换了个地方囚禁着我罢了。

“这宫里肯跟朕说真话的人当真是不多了,你便陪朕说说真话吧,”皇上看着阿恒道:“先说说去年冬天你被围困在€€池的事。”

阿恒和我相视一愣,都没料到他先问的竟是这件事。

阿恒刚刚松散的手慢慢回握起来,在膝上攥成了拳,“从去年年初开始,突厥开始骚扰咱们边境一些镇子,阿格查、郡色波,夔斤城等都被抢掠过,他们来势汹汹,抢完就进荒漠,我们一时拿他们没办法。九月,我们的主帅杨鸿飞一意孤行要扩大防线,将队伍分散成各支小队分守各方。当时我率领的玄甲营负责的便是€€池。十月初八,突厥突然大举来袭,以多出我们十倍的兵力将我们围困于€€池荒漠之中。十月十三,我们粮草断绝,一直到十月二十九天宝军来援,期间突厥发动了大大小小数十次围攻,但一直不曾攻破,他们不得已改换了策略,势要把我们围困到死。玄甲营从最开始的一千人,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二百人,其中有一半的人不是战死,而是被活活饿死的!而杨鸿飞,杨鸿飞他二十一天里一次增援也没有,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活着’?”

尽管在白水城已经听阿恒写说过一次了,可再次听来依旧遍体生寒。阿恒这次说的都是冰凉的数字,每一个数字之后都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皇上沉默了良久才又问道:“那个杨鸿飞是如何当上主帅的?”

“他是大皇子的表舅,”阿恒直言道,“战事没起之前不过是青州一个校尉,打退过几个水匪,却被当做丰功伟绩一路保举当上了三军主帅,想来都荒唐。”

“阿恒。”我把手覆在阿恒冰冷的拳头上攥了攥,既是安抚,又借机打断他。三军主帅向来都是陛下亲自任命,阿恒这里说的荒唐,实际上已经将陛下包含在内了。

“你对朕有怨气,朕能理解,”皇上指尖轻点着手炉盖点了点头,“那个杨鸿飞事后怎么处置的?”

“他是主帅,谁动的了他,向上递送的战报都是喜讯,防住了突厥的进犯,歼敌一万人,自损八百人,”阿恒提唇轻笑了下,“八百人,谁会在意?”

锦榻之上的帝王半晌后轻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随之又问道:“那你私自离营,突然出现在白水城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叫他回来的,”我拉住阿恒赶紧道,没有指令私自离营是军中大过,他还想再回去就不能背上这个罪过,这会儿也顾不得真话假话了,直接道:“我自认势单力薄,无力护四皇子周全,所以才写信求助阿恒,让他回来帮我的。”

皇上一道目光直直对着阿恒,“是这样吗?”

阿恒看了看我,我心里明白,他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至于当着陛下的面坐实了我的欺君之罪,只好点了点头:“是。”

我刚松下一口气,便见阿恒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庭中单膝跪下,“今日我也正想向陛下讨份旨意,请陛下准我卸下职务,我不想再回漠北了。”

我心头一梗,险些再闷出一口老血来。

皇上眯眼打量阿恒:“你要做逃兵?”

“玄甲营在我带领下折损过半,已经不成气候,我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这件事你爹知道吗?”

“我跟他说过了。”

“那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差点拿枪削了你的脑袋……

皇上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笑了,“那朕也不替你拿这个主意,你让景行止来找朕,他若是同意你不回去了,朕到时再准你。”

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徐明这时从外间的小太监手里接了个碗进来,上前道:“陛下,该吃药了。”

我皱了皱眉:“陛下病了?”

“一点风寒,不妨事。”皇上接过药碗搅了搅黑稠的汤汁,又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看着阿恒道:“今日说的够多了,朕也乏了,你先退下吧。”

又看了看我:“至于你……”

我从凳子上起来跪下,听候发落。

“陛下……”阿恒急忙道,还没开口,却被陛下抬手压下,“当年俞英出事时你还小,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按理说不该再牵连到你头上。不过……”

徐明突然从外间进来,回禀道:“陛下,阿福叔求见。”

陛下难得地愣了一下,片刻后点了点阿恒,“你啊,真知道怎么要挟朕。”

阿恒挑唇一笑:“臣不敢。”

陛下摆一摆手:“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外间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精神还算矍铄,慈眉善目,刚要行礼便被免了,“阿翁不必多礼,老相爷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老人摇了摇头,“还是那样,吃了药也不见好,估计等开了春天暖和一点了能好一些吧。”

“老相爷乃我国之砥柱,还是要多保重身体,”皇上轻叹了口气,“阿翁今日来所为何事?”

那老人看了看阿恒,笑了:“是这样,老相爷一整个冬天在家里养病正闷得慌呢,听说当年那个小神童回来了,所以想问陛下讨个恩旨,叫回家里解解闷儿。”

皇上也笑了:“他老人家消息倒是灵通。”

我突然明白阿恒那句不靠景行止也不靠景云韶是什么意思了,我当真没想到,阿恒竟然动用了这一层关系。

我还在宫里时老相爷便已经从朝中退隐了,与大周那一位老王爷蛰居在兴庆宫,世人久不见其身影。但这两位的事迹却像是传奇故事一般在世人口中争相流传,以至于大周朝内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儿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再看阿恒那一脸得意的神色,就差把“是我通风报信的”写在脸上了。

皇上想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摆了摆手,“既然是老相爷要见你,小书,你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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