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90章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叩首谢恩。

被阿恒拉着出了紫宸殿我才算回过神了,阿恒冲那老人行了个礼:“多谢阿福叔。”

又把之前的披风披在我身上,冲我笑了笑,拉着我便要走:“没事了玉哥儿,咱们回家吧。”

“你要带他去哪儿?”老人问道。

“回家啊,”阿恒回头道,“外公那边我改日再去道谢,看天色快要下雪了,阿福叔快回去吧。”

“老相爷要见他。”老人指了指我。

“还有你。”又指了指阿恒。

“今天你俩哪儿都不用去了,都跟我走吧。”

第130章 相爷

沉沉暮色从西边天空压下来,北风卷地,路人行色匆匆。作为转年之后的第一场雪,就跟下马威似的,一上来就声势浩大。

老人在前头沉默走着,我跟阿恒紧随其后,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什么,阿恒就一个劲儿地用手扒拉我。

我都被他扒拉烦了,无奈回头看他,却见阿恒无声冲我做了个口型:“能不能抱?”

我皱了皱眉,如今虽然街上人不多了,但毕竟天还没黑呢,更何况前头还有人,在大街上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我没理他,阿恒锲而不舍地继续上来扒拉我,我只能轻拍了拍他的手,小声道:“别闹。”

“他问你能不能跑,”前头的老头背着手道,“别想了,马上就宵禁了,你现在不跟我走就得回家去,你爹正拿着杀威棒站在家门口等着你呢,不信你就试试。”

我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阿恒也笑了,凑上前道:“阿福叔,您今年贵庚啊,耳朵怎么还这么好使呢?”

“耳不聋,眼不花。”老人挺直了腰板道,“还能再伺候老相爷二十年!”

阿恒冲着人的背影作了个揖:“那外公便拜托您了。”

老人步子一顿,继续挺胸抬头往前走了。

穿过平康坊,又过了东市,遥遥已经能看到兴庆宫里花萼相辉楼的楼顶了,老人却突然带我们转了方向,拐上了一条小路。

我稍稍一愣:“老相爷不是住在兴庆宫吗?”

老头背着手边走边道:“不在了,早就搬出来了,自打老王爷走了老爷就不在那住了,说是身份不合适。”

阿恒忿忿道:“外公在兴庆宫住了一辈子,早就是半个皇家人了,谁敢说他不合适?”

“没人说,是他自己觉得不合适,为此陛下还亲自劝过好多次,说这兴庆宫谁也不再分配,就留给老相爷安享晚年。奈何老爷就是铁了心要搬出来,谁也拦不住。”老人幽幽叹了口气,“可能是怕睹物思人吧。”

阿恒抿了抿唇,又看了看我,暗地里偷偷拉了拉我的手,“要是换了我,就根本不会让你死在我后头。”

我笑了笑,在他掌心里叩了叩。

一路跟着到了长乐坊一座宅子前,两扇乌木小门,门口有一棵看起来有点年岁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看不出是什么树来。

吱呀一声门响,进了小门有一道兰花照壁,再往里便是一座小院,两进两出,朴素简单却又好像承载着温柔敦厚的感情,能包容每一个踏进这扇门的人。

冷冷清清的院落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阿恒皱眉问:“这些年外公还是只有您一个人照顾吗?”

“别人他使唤不惯,”这会儿已经下起雪来了,在庭院里盖了浅浅一层,老人一步一个脚印,轻声道:“我也不放心呐。”

老人领着我们进了堂屋,刚进门便听见里屋传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呐喊:“我的老爷啊,没事你又祸害我的罗汉松干嘛啊!”

我往里探了探头,只见房里靠窗的罗汉床上坐了一个人,同样是满头银丝,面容清癯,但那一沟一壑里却沉淀着一份从容与淡泊。外头天色明明是阴得厉害,那人身上却像是带着光,举手投足之间犹可辨其往日风采。

如今这位当年风采绝尘的相爷正手里举着把剪刀,面前摆着盆秃了头的罗汉松,冲人笑了笑,“回来了,怎么这么快,陛下没留你喝杯茶吗?我看它最近好像抽条了,我帮你修剪修剪。”

“大冬天的它抽什么条?啊,抽什么条!就剩这一盆有叶子的了,你也给我霍霍净了,就不能消停会儿吗?”

老相爷悻悻地收了手,把剪刀放回桌上,“你这一说我倒是当真有些累了,你快做饭去吧,早吃了早睡……大不了我明天再赔你一盆还不行嘛。”

“当着小辈的面,我不跟你计较,”阿福叔气哄哄地把罗汉松的遗体搬到一旁又拿扫把清扫了地上的残骸,用刷刷的动静表示着自己的愤怒。

老相爷这才留意到我们,眯了眯眼,“呦,来了。”

“外公,”阿恒上前行礼,我跟在后头也行了拜礼,一抬头,却见老相爷也正看着我,目光深邃,带着我看不懂的深意。

“外公,你看看这是谁,”阿恒拉着我上前,“还有印象吗?”

我冲人拱了拱手:“晚辈柳存书见过老相爷。”

老相爷点点头,“之前在陛下跟前见过几次,你满月酒的时候我去过,你起名字时我还在场呢。”

阿恒来了兴致,我也有几分好奇,阿恒继续追问:“柳存书这个名字是您给起的?”

“不是,是他那乳名,叫玉哥儿是不是?”

我点头称是。

老相爷轻轻笑了笑,“他小时候长得白净,在襁褓里就像个小玉团子,当时王爷便道‘这孩子像玉做的,不妨就叫玉哥儿吧。’”

“玉哥儿竟然是老王爷给起的名字?”阿恒一脸震惊道,“那你们怎么不给我也起一个?”

“也起过。”老相爷点点头。

阿恒立马高兴了,“阿恒也是王爷给我起的?”

“那倒不是,”老相爷笑道,“你小时候长得黑,所以给你取名叫‘黑球儿’,以后没用了就是。”

阿恒登时一脑门阴云。

如今才知道我这乳名竟然是由此而来,只觉得眼前这位老人更亲切了一些,情不自禁又上前几步凑近了些,问道:“老相爷今日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你回来了,想看看你。几年不见,比小时候更清秀了,”老相爷站起来往外间走,走一路掉一路罗汉松叶子,阿福叔跟在后头一路清扫,一副眼神盯得我都如芒在背,老相爷却像没事人一样,边走边问:“吃了吗?”

“没呢,”阿恒在一旁搀扶着笑道。

老相爷立即回头吩咐:“阿福,快去,多做点好吃的,你看这孩子多瘦啊。”

阿福叔一脸愤懑:“你自己想吃就直说,别拿别人当借口。”

老相爷置若罔闻,“下雪了,今晚就别走了,一会儿让阿福给你俩收拾出间屋子来你俩先住下。”

阿恒这会儿倒是欲盖弥彰起来了,搓搓手笑道:“我俩住一起啊?”

“屋子就这么大,你俩不住一起,难不成你要跟我一个老头子住一起?”

阿恒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眯眼笑道:“那还是我俩一起吧。”

第131章 诗经

阿福叔的手艺非常不错,据说以前兴庆宫里天南海北各地名厨都比他不如,几样菜色看似寻常,一入口便知差距,也难怪老相爷这么些年都离不开他。

不过虽说做了不少菜,老相爷却并没有吃几口,每样菜色都尝了一点后便放了筷子,最后在阿福叔的虎视眈眈之下才又喝了一小碗老鸭汤。

饭后我跟阿恒回了房,这间厢房朴素雅致,有一整面墙放的都是书。为了保存这些典籍,房里不可见明火,所以通的地龙。这会儿已经点上了,外头寒风呼啸,房间里却温暖如春,奔波了这么些天,当真是好久没这么踏实过了。

身后一个熟悉的味道慢慢凑近过来,紧实的胸膛贴在我后背上,修长有力的胳膊慢慢围拢过来,靠着我耳边道:“这一天总算过完了。”

我也生出一股疲倦感了,这一天里又是入京又是面圣,大难不死最后还见上了老相爷,实在是步步惊心又步步出乎我的意料,如今还能跟阿恒独处在这么一间小屋里,顿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我偏头问他:“老相爷对你这么好,你干嘛要跑?”

阿恒靠在我肩上叹了口气,“以前外公不是这样的。”

“嗯?”

“自打老王爷走了,他这两年就一直病痛缠身,衰老得厉害,我每次见他,就像……就像看见明珠蒙尘,一棵参天大树被蛀虫蛀空。我对他这种日渐式微的状况抓耳挠腮却又无能为力,就只好躲着,看见了心里难受。”

我在人胳膊上怕了拍,也跟着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真的见不着了呢?”

阿恒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他哑声道:“那我为他高兴,他总算能得偿所愿了。”

又跟他站了一会儿,阿恒抽了抽鼻子,再开口时已经换了话题:“你身上的伤还受得住吗?”

“嗯,”我轻点了下头,“没什么大碍了。”

阿恒一只手往怀里钻,“我不放心,衣裳脱了我看看。”

我无奈一笑,这么些天可算把这小狼崽子给憋坏了,瞅着他越过夹袄又穿过中衣,眼看着就要得手了,房门一响,阿福叔推门进来了。

阿恒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猛地窜了出去,我站在原地也有些微赧,却见阿福叔面不改色地把一床被子放到了床上,“夜里冷,怕你俩扛不住,多给你们加床被子。”

我赶紧上前接着,“多谢阿福叔,我来。”

阿福叔收了手,看我把床铺好了,又道:“热水都在柴房里,木炭堆在廊下,需要什么你们就自便吧。”

阿恒站的离我八丈远,赶紧点头:“嗯嗯,我们自己来就行,阿福叔你去睡吧,不用操心我们。”

阿福叔临走又在阿恒肩上拍了拍,一副见惯了世面的样子小声道:“我看他身子挺弱,你还是悠着点。”

阿恒一脸赧红地将人推出房门,“知道了,我知道了,您快去睡吧。”

又赶紧把房门从里头栓住,试了好几次确定从外头打不开了才松了口气。

我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吓死我了,”阿恒靠过来在床沿坐下,边笑边道:“阿福叔什么都好,就是没点眼力见儿。”

我靠在床头笑他:“明明是你猴急,哪有一进门就撒欢的”

“我那不是想你嘛。”阿恒伸手,我递手上前由他拉着坐下,“虽说这一路上也没分开,可就是想,一眼看不着就怕你丢了。如今好不容易守到热乎的了,怎么还抱不得了。你洗澡吗?”

我摇摇头,“这一天够累了,别费劲了,”我抱着他合衣躺下,“热乎的,快抱吧。”

阿恒拉过被子蒙头盖住,抱了一会儿又回过味来:“你今日怎么这么大度,想摸便让摸,想抱便能抱,那我要是想再进一步,你是不是也由着我?”

我动手脱衣裳:“承了景小将军这么大一个人情,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行了行了,”阿恒按下我,“你说的我怎么这么€€得慌。”

“阿恒,”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看着他道,“以后你再做什么决定前先跟我打声招呼行不行?”

阿恒愣了下,过了会儿才道:“我怕你知道了,不会答应。”

“我说过了,但凡有一线生机,我肯定会去争,但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你一下子整出这么多出戏,我都不知道怎么接。”

阿恒忿忿地看着我,“你争什么了,你不过就是把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犯的错越多,就越罪不至死,”我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不择手段,我现在就是要让陛下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些都是因为我就已经没有筹码了,我只想活命。你现在把我带出来了,却在陛下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早晚有一天这种子要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一点风吹草动便夭折在萌芽之初。”

阿恒良久不语,最后才道:“那我以后凡事都先跟你商量。”

“你信我。”我轻轻将人环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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