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小莺儿拉了拉我的袖子,纠结半天,小声道:“玉哥儿……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
我想了想,都这个时辰了,阿恒也没在,我一个人把她送回景家显然不适合,斟酌一番,只好点了点头。
小丫头登时又高兴起来了。
临近家门口,两盏红灯笼还在亮着,院门给我们留了条小缝。我轻轻推门进去,院子里漆黑一片,阿恒还没回来。
月光引路,回了房,点上灯,小莺儿闹腾了一晚,这会儿总算消停下来了,我去柴房烧个水的功夫,她已经靠着床柱子睡着了。
给小丫头脱了鞋,洗了脚,抱上床,小丫头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我还没什么睡意,端着烛台来到外间,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开始看。
阿恒直到四更过后才回来,院门吱呀一响我就听见了, 又翻了两页书人才到房门前。我等了半天却不见阿恒推门进来,只好亲自起身,一开门,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房门前,一动不动。
阿恒脸上的神情我一时捉摸不透,只好去拉他的手,“站在门口干嘛,怎么不进来?”
这才发现,那只手冰寒彻骨。
我心里跟着往下沉了沉,“出什么事了?”
阿恒不说话也不动,外头寒风凛凛,险些吹灭了房里的灯火。我只好先把他拉进来,替他搓了搓冻僵了的手,越过手再往上,发现胳膊也是凉的,不只是胳膊,他整具身子都是冻僵了的。
我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推开那扇院门之前,在门外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我把身上的外衣给他披上,还是不见缓和,皱眉道:“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煮碗姜汤。”
“玉哥儿……”阿恒却突然拉住了我,寒意顺着腕子蔓延过来,我手臂上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一瞬,阿恒冲着我直直跪了下来。
我立在原地,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对不起……”阿恒双拳紧握,眼泪跌在地上,砸湿了地面,“玉哥儿,对不起……”
我上前两步,将人轻轻揽在怀里,他一袭长发如瀑,顺着指尖滑落,像挽留不住的一缕流沙。
“你为了什么跟我道歉?为了你选择了苍生放弃了我?可我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若当真是大厦将倾,我自然也难独善其身。”
“对不起……”阿恒抱着我的腰,一时间泣不成声。
“其实所有人早都知道你的决定了,只是你当局者迷,陷得太深,还没从迷雾里走出来,”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放心去吧,老相爷已经答应我了,你走之后,他就留我在这儿住着,他在一天,就不会有人动我。”
“对不起……”
“你走之后,我帮你尽孝,老相爷在一日我便侍奉一日。老相爷若是……我替你跪灵送终。小莺儿我会看着长大,大狗子也竭力护他周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对不起……”
“阿恒,阿恒你看着我,”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捧着他的脸直视着他,“你放不下的不是我,只是自己的心魔罢了。你看清了,我早就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柳存书了,既然我当年没死在长安,没死在白水城,那就一定是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会好好待在这里等你回来,你也要答应我,遇事要当心,不要急躁,不可冒进,凡事多于景将军商量着来。”
“大将军,”我在他眼皮上亲了亲,“我等你凯旋。”
开印复朝的第一天,一则消息震惊了朝野。
突厥九部突然集结,在除夕当夜偷袭了甘州大营。主帅杨鸿飞当时正在军营里歌舞升平,一点准备也没有,被突厥骑兵冲了个人仰马翻。只那一夜,三十万大军便少了一半,杨鸿飞率领着剩下的队伍接连败退,被突厥骑兵一路赶出了甘州,又失了肃州。甘州肃州向来为陇右的咽喉之地,切断了这里便相当于切断了陇右跟朝廷的联系。如今杨鸿飞正领着剩下的十五万人蜷缩在瓜州玉门关,被截断了粮草,四面受敌,不晓得哪一刻就被聚而歼之了。
皇上震惊之余,连夜召了兵部、户部和景行止入宫觐见,制订了战略,十六一早的大朝会当众宣布。
命景行止为兵马大元帅,从剑南道征调天宝军增援瓜州。突厥如今握住了陇右的咽喉,硬攻不是办法,而且天宝军长途跋涉也不适合突袭作战。所以天宝军不经关内道,直接从吐蕃借道,直抵瓜州腹部玉门关,与甘州大营残部汇合后,再一举夺回甘州肃州。
此外还需要有个人携京城驻兵长途奔袭,切断敌军后路,与天宝军里应外合,才可一击击破。
少将军景朔主动请缨,愿担此重任。
对比圣心大悦,除了征调了两万羽林军,还从护卫皇城的禁军里抽调了一支队伍给他。这支队伍全部由突厥人组成,各个身形高大,骑射功夫无人能敌。
这支队伍的前身还有个名字,叫€€€€图朵三卫。
召令下得急,队伍白天整顿,当夜就得出发。
临行前长乐坊一条小胡同里一扇小角门突然被敲开。阿福叔开的门,看见来人愣了愣,侧身退到一旁让人进来。
首先进来的是阿恒,一身银甲,威风凛凛。身后紧随着一队人马,这些人全都阔眉深目,身高异于常人,满满站了一整个院子。
老相爷从房里出来,这些人二话没说,齐刷刷跪了一地。
老相爷像是早有预料,摆摆手:“都去吧。”
众人叩了三个响头适才起身,阿恒摆摆手,让这些人先出去,最后来到我身边,紧紧抱住了我。
满身的甲胄硌得我发疼,力道勒紧骨缝里,恨不能揉碎了一起带走。
阿恒好像抱了很久,却又像是只抱了一瞬间,再不留恋,转身出了院门。
少年将军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带着他的队伍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我一直目送他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锁了院门,径直进了堂屋。
屋子里已经煨好了茶,雾气缭绕,我冲着雾气后的人深深鞠了一躬,“阿恒走了,请老相爷告诉我当年柳家灭门的真相。”
第134章 旧案
老相爷从容倚靠在罗汉床靠背上,抬手给自己冲了一杯浮梁茶,撇撇茶沫,问道:“你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
“我当年还小,知道的不算多,大都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想了想垂眸道,“说是我爹勾结河东节度使陈楚山起兵谋逆,被陛下洞察,先发制人。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后,我爹又毒杀陈皇后,谋害皇嗣,最终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老相爷端着茶杯点点头,“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爹不可能谋逆!”我猛地抬起头来,“首先在情理上就说不通,我从来不知道我爹跟陈楚山有什么交情,而且我爹当时已经是中书令,一朝宰相,又得陛下恩宠,他怎么会想不开去跟陈楚山谋逆?这样于他有什么好处,难不成陈楚山还能许他半壁江山不成?而且陈皇后为陈楚山的胞姐,如果我爹真的是勾结陈楚山谋逆,又怎么会毒杀陈皇后?他这样不是自掘坟墓,斩断了与陈楚山的交情了吗?如果真的是我爹害的陈皇后,那林琼将军怎么还会放心把四皇子放在我身边这么些年?”
老相爷点点头,隔着层层雾气却是我看不清的神情,缓缓道:“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有个舅舅在陈楚山手下当副将吧?”
“是我小舅舅。”我轻声道,接着又拔高了音调,“可即便我小舅舅是陈楚山的副将,也不能就此说我爹要跟他一起谋逆吧?”
老相爷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接着道:“我当时已经卸任了左相一职,对朝中的事不大上心了。但我知道的到底要比你多一些,要查办一朝宰相,自然不能凭着一点子虚乌有的东西空穴来风,当时这件案子证据齐全,经过了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三司会审,是件板上钉钉的铁案。”
我狠狠皱了下眉,“怎么会?”
“来,你先坐下,”老相爷指了指罗汉床另一边的位置示意我坐,又挑着小铜壶问我:“喝茶吗?”
我摇摇头,一门心思扑在案情上,急着追问:“什么证据?”
老相爷反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着茶沫上下翻飞浮动,问道:“你对当时陈楚山的情况了解多少?”
“知道的不算多,”我道,“就知道他是陈皇后的胞弟,镇守边镇,小舅舅也在他手下办事。”
老相爷摇头:“陈楚山可不是镇守边镇那么简单。”
“随着太祖、太宗在位时屡次开疆拓土,先帝在位时王爷又平定了突厥和吐蕃,咱们大周的疆域可谓是空前辽阔。这些疆土怎么处置?怎么巩固边防?怎么防止异族觊觎?这些一直都是朝会讨论的重中之重。到当今圣上继位,这些事情的解决策略总算有了个雏形。陛下在十个重要的边地设立兵镇,由十个节度使管理。这些节度使全都手握重兵,将大周疆域围城一道坚不可破的防线,对当时虎视眈眈的异族确实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老相爷轻轻啜了一口茶:“陈楚山,因着是陈皇后的胞弟,又是将门出身,出任河东节度使,这也是当时最大的一个兵镇。而与他交好的莱阳侯、魏国公分别出任范阳、平卢节度使,这两人皆以陈楚山马首是瞻。自此陈楚山便拥有了东起营州,西至晋州的整片北方疆土,手上精锐无数,拥兵二十万。这些节度使们不但手握这些驻地的兵权,还兼领当地的按察使、安抚使、支度使等职,甚至当时各州刺史都居于他们之下,听从调派。当时还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每逢岁末各州刺史都要往这些节度使府上送银子,美其名曰平安俸,当时的幽州刺史是个清官,也是个硬骨头,愣是无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没有给当时的范阳节度使送礼。结果第二年,莱阳侯随便寻了个由头,竟将这位幽州刺史在大街上拿鞭子抽死了。”
我皱了皱眉:“幽州刺史,怎么说也是从三品的官员,陛下钦点,他怎么敢?”
“是啊,他怎么敢?”老相爷遥想当初,轻轻眯了眯眼,“这件事当时在朝中也引起轩然大波,满朝大臣集体上书请求严惩莱阳侯,可最后还是让他逍遥法外了。”
我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们手上有重兵二十万呐!”老相爷重重叹了一口气,“当时朝廷有多少兵?京畿附件的折冲府加起来,满打满算,不过八万人。这八万人有一半是根本没拿过刀枪的农民,你要他们如何和军容整齐、日日操练的边军打?从河东过了洛阳、过了潼关便是长安,若这二十万大军真的挥兵南下,谁可阻挡?”
我抿了抿唇,“朝廷这是割肉饲虎,就由着他们这么坐大?”
“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老相爷道,“这件事之后,大家便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陛下下设监军一职,代表朝廷协理地方军务,但是这个监军由谁担任又是一个问题。”
“一般朝臣首先威慑就不够,节度使已经是正二品官,一州刺史他们都能随意屠杀,谁还敢冒死前去。圆滑世故之人与他们狼狈勾结,刚直不阿之人又怕被他们肆意谋害,所以当时的监军人选确实犯了难。”
我追问道:“最后选的是谁?”
“徐明。”老相爷道。
“如今的内侍省大太监徐明?”我暗暗吃了一惊,没成想一个陛下御前端茶送水的太监竟有如此胆魄。
“就是他,”老相爷点头,递过来一杯茶,“当时的徐明还只是内仆局的一个管事,幽州之事发生后自告奋勇担任监军一职,陛下感怀其勇气,加官左监门卫大将军,担任河东监军一职。此人正是你爹柳俞英谋逆的人证之一。”
“什么?”我举着茶杯愣住。
“延合七年冬,徐明从西北传回急报,陈楚山集合莱阳侯,魏国公欲起兵谋逆,中书令柳俞英与他们里应外合,消息送回来了,人却没回来。直到景行止出兵平叛,才从叛军手里把人救回来。据说是从一群饿狗嘴底下抢回来的,当时人已经不成样子了,半条腿都被啃干净了。”
“怎么会……他有什么证据说是我爹跟陈楚山勾结?”
“仅凭他一面之词自然扳不倒一朝宰相,”老相爷食指在杯口轻轻画了个圈,“当时判定柳俞英谋逆的实证是一封信,是陈楚山写给你爹的,里面详细记录了陈楚山意图起兵谋反的计划,并请求你爹做他们的内应。与这封信一起翻出来的是你爹在长安城内囤地买兵的字据,以及陈楚山送来的信物。”
我呆立原地,愣了好半晌才颤巍巍地问:“这些证物都是景行止抄家时翻出来的?”
万一是他嫁祸我爹呢?
老相爷摇摇头,把我最后一点念头给否决了,“是你爹最亲近的学生洞察了这些,举证检举。”
“这个人是谁?”
“当时他在翰林院仁翰林院修撰,如今已经是朝中新贵了。他就是延合六年的新科状元€€€€韩棠。”老相爷叹了口气,“而你爹被抓后对这些事实供认不讳,三司仅用了三天,便平了一座相府。”
我在罗汉床上一直坐到日暮西斜,房里一点亮光都不见了才又动了动。骨缝里传出摇摇欲坠的呻吟声。我忽然觉得冷得厉害,身上那些窟窿又被捅开了似的,寒风洞穿而过,呜呜作响。
“既然……”我清了清嗓子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既然证据确凿,老相爷当日又为何要提及这件事?难不成只是想由我来把阿恒送走?”
“这件案子还有疑点,”黑暗里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我老了,查不动了,我想让你帮我。”
第135章 徐明
阿恒走了之后小莺儿再借住在阿恒家里就不合适了,我请示过了老相爷,带着小莺儿在老相爷府里住了下来。把之前那间厢房收拾出来给小莺儿住,我跟阿福叔凑一屋。
阿福叔毕竟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做起来难免有些吃力,我把一些脏活累活接过去,小莺儿也上手帮着阿福叔做饭。一个月之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便由我跟小莺儿包揽了。阿福叔天天无所事事,去找老相爷喝茶。
我在一旁边打扫边听着他俩唠家常,这主仆二人相依相伴了一辈子,早已经看淡了尊卑之别,聊起天来就像两个老朋友。
阿福叔感叹:“当初老爷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你一个人老来孤苦,没成想你这一辈子无儿无女,到最后还有人给你养老送终。”
老相爷端着茶杯直笑:“这就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倒是有儿又有孙,也没见你享清福。”
阿福叔“€€”了一声,“我就是个劳苦命。”
“我知道你孩子们孝顺,在城郊置办了宅子,一直想接你去住,”老相爷道,“你要不就去吧,反正有玉哥儿在这儿,我也不至于死在家里头没人知道了。”
“瞎说什么呢,”阿福叔当即就翻了脸,“我怎么着还得再伺候你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你别想赶我走!”
老相爷幽幽叹了口气,“想我攒下的那点微薄的俸禄,还得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我心里有愧,杵着扫把道:“我以前在柳铺的时候摆过摊子卖过菜,我看后院还有空地,等天暖和了撒上菜种子,等长起来了我可以拿到东市门口卖。”
老相爷和阿福叔对视一眼,都笑了,阿福叔摆摆手,“你听他胡扯,他那点俸禄从二十来岁就开始攒,在兴庆宫里蹭吃蹭喝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花过自己的银子。现如今攒下的积蓄,在长安城里买三套宅子不成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