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93章

“我可是个清官,”老相爷撇着茶沫垂眸道,“长安城这地价我可买不起。”

阿福叔掂了掂手里的茶杯,“这是越州青窑吧,我前几日途径博古斋好像还看见过,这一套少了五十两可拿不下来。”

“六十两,我好说歹说掌柜才肯卖给我,”老相爷拿着茶杯啧啧称赞,“你看看这胎骨,这釉色,仙人采得三秋翠,千峰碧色比不来。也就这套茶具,配得上今年新采的头茶。”

“得了吧,去年新茶下来时你也说要配新茶买了那套青釉暗刻花汤瓶,现如今还不是摆在博古架上落灰。”

“哎呀,这釉色真好看呀,真好看。”老相爷开始装聋,“这茶都比之前好喝了。”

我掐指算了算自己卖菜的话多久才能买上这么一套茶具,拎着扫把默默退了出来。

暮春三月,家里来了位稀客,小莺儿去开的门,看着门外的人愣了半刻之后突然开始大喊:“玉哥儿!玉哥儿你快来!你看是谁来了!”

我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赶过来,只见门外站着一人一狗,那只狗通体雪白,体型健壮,伸着舌头看着我。

“将军……是将军!”小莺儿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大白狗,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是将军回来了!玉哥儿你看,是将军回来了!”

大白狗被小莺儿抱着,冲我叫了两声,我伸手上前,将军立马拿头来蹭我的手。

“少爷让我留在柳铺把将军找回来,我在山上找了好几个月才找到它,”说话的是阿恒留在柳铺的那个小随从,“一找到我就赶紧带它回来了,总算能离开那个小破镇子了。”

“多谢你找到了将军,”我冲人郑重道了谢,“柳铺怎么样了?”

“战火快烧到那里了,好多人家都搬走了,”小厮道,“我反正是一天都不想在哪里多待了,还是长安好啊,繁华安稳,什么都有。”

我又冲人道了谢,请示老相爷之后把将军留下,在后院一棵刚发芽的山楂树下给他搭了个狗窝,当天晚上给他炖了一大锅肉汤。

夜里我开始盘算,我还有小莺儿,如今再加上将军,继续在这儿蹭吃蹭喝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左思右想,后院的小菜园还是得搞起来,不说能卖多少钱,至少以后家里就能吃到新鲜的菜了。

没成想隔了几天,我的菜地还没垄起来,就又有人来敲门了。

还是小莺儿开的门,过了会儿来菜地里叫我:“玉哥儿有人找你。”

“找我?”我愣了愣,放下锄头来到前院,看见来人愣了一愣。

片刻后我抖了抖身上的土,冲人行了一礼:“徐公公。”

来人正是徐明,上下看了我一眼笑道:“柳公子,换身衣裳跟我走吧,皇上要见你。”

我跟在徐明后头一路进了银临门,徐明此人难怪能在皇上身边伺候这么些年,行事谨慎嘴又严,一路上只字不提皇上为什么要召见我。

他那条腿好像确实有疾,仔细看的话是微微有些跛,但这人深知如何规避自己的缺点,步子迈得小而稳,若不是知道他这条腿受过伤,压根看不出来。

“你最近在老相爷家还住的惯吗?”徐明突然开口问道。

我愣了愣,回道:“住的惯。”

“你好福气啊,”徐明道,“老相爷如今退隐在家,皇上想见一面都难,你能侍奉左右随时见到他老人家,可是让我都好生羡慕呐。”

“老相爷人很好,”我低头道,“我很感激他。”

“其实今日这趟差事本不必我亲自去的,”徐明又道,“你可知为何是我去接你?”

徐明如今身为陛下近侍,又是内侍省的大太监,自然不必干这等小事,我摇摇头:“还请公公赐教。”

徐明在前头波澜不惊道:“在白水城为难过你的那个胡庸,叫我一声干爹。”

我想起被阿恒斩首了的那个胖太监,心里顿然,这是找我算账来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徐明笑了,“是他自己擅离职守,妄自揣度上头的意思,最后才自食恶果,谁也怪不得。这些年我也老了,有些拦他不住,当时在白水城让柳公子遭了罪,我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还望你念在他已经以死谢罪的份上便不要计较了。”

我轻轻眯了眯眼,大致猜出来陛下这次叫我来的目的,问道:“徐公公是希望我不要跟胡庸计较了?还是……不要跟他背后的人计较了?”

“柳公子是个聪明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徐明在前头笑道,“但请柳公子记住一句话,虎毒不食子呐。”

第136章 对弈

进了紫宸殿我在外间跪下,徐明进暖阁通传:“陛下,柳公子来了。”

“小书,来,”里头的人唤我。

我起身入内,见那九五之尊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坐在明黄锦榻上,手边放了黑白两色棋子,正对着满盘焦灼的局势凝眉沉思。

我立在一旁又等了一会儿,只听得一声棋子落篓,皇上笑了,“徐明,你过来看看,这盘棋如何?”

徐明凑上去瞅了一眼,抿嘴笑道:“奴才一介粗人,哪懂得这些呀,一看见这满盘的黑白子眼都花了,还是让柳公子看看吧。”

“你呀,就是懒,朕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学学这黑白场上的门道,你就是不往心里去,到头来还得朕自己跟自己下,”皇上指着徐明点了点,又冲我招招手,“小书,你来。”

我凑上前去,只见方寸之间黑白互相厮杀,双方势均力敌,正斗得如火如荼。黑子穷追猛打,白子以柔克刚,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思,却没想到是出自一人之手。

我冲皇上拱了拱手,直言道:“黑子输了。”

“哦?”皇上扬眉看我,“黑子大龙已成,局势大好,你怎么说它输了?”

“黑子太急功近利了,基础没打好,就想着一飞冲天,却正好落入了白棋的陷阱之中。只要在这……”我在棋盘上一处空地点了点,“断它一下,就能把这条大龙拦腰斩断。”

皇上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可算是来了个懂棋的人了。徐明,清场,朕要跟小书好好来上一盘。”

徐明上前递上一杯热茶,迅速将黑白子归拢到各自的棋篓里。杯茶饮尽的功夫棋盘上已经清空了,黑白分明的两篓棋子摆在正中,陛下把黑棋推给了我,“你来,执黑先行。”

我把棋篓子接过来放在手边,棋子是上好的墨玉制成,一百八十一颗黑子系由一块籽玉所出,颜色一致,打磨得圆润光滑,触手温润,一点儿也不冰。

我却突然怀念起我们在河边捡到的那些颜色不均、形状也不规则的鹅卵石来。

我斟酌片刻,落子右下星。

皇上笑了笑,紧随其后。

暖阁里一时没了别的动静,只余下啪啪的落子声。

我记着上局黑子的惨状,这次稳扎稳打,在边角上经营自己的地盘。

皇上突然出声道:“回来这么些天了,朕不找你,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朕,这是嫌弃朕老了,不愿意跟朕亲近了。”

“陛下春秋鼎盛,必能福祚长久,”我低头道:“罪民戴罪家中,未得传唤不敢惊扰陛下。”

“朕说过了,当年出事时你还小,这些年来也吃了不少苦头,还帮朕养了多年的孩子,功过相抵,朕不治你得罪,你也不必以罪民自称了。”

我赶紧跪下谢恩。

皇上摆摆手,等我坐回去又道:“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朕知道你的水平,咱俩像以前一样好好下一局。”

“我的棋技一直都不好,”我无奈苦笑,却还是推了一颗棋子上前,“以前也总是输给陛下。”

“以前你那点心思还算好猜,”皇上执白子紧咬上去,“现如今,朕怎么有些看不懂了。”

我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当年我不懂规矩,不知天高地厚,做下许多荒唐事。现如今若还像以前一样,这些年岂不是白长了?”

“嗯,是看出来长进了,”皇上点头笑道,又接着问:“那你知道朕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吗?”

我抬头看了徐明一眼,只见人也正垂手立在皇上身后看着我,我已经猜到了大半,却还是恭敬回道:“草民愚钝,还请陛下示下。”

“之前阿恒带回来的那个偷袭你们的刺客招供了,”皇上边落子边道,“说自己是大皇子的人,对此你怎么看?”

我又看了看徐明,低头回道:“刺客是阿恒和景将军抓的,是陛下让人审的,我与那个刺客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陛下为何来问我?”

皇上手上夹着一枚白玉棋子敲了敲棋盘,“你不认得他也应该认识胡庸吧,他为难过你,阿恒也让他偿了命。听说他也是大皇子的人,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胡庸没说过自己是谁的人,我在外头逃了太久了,对宫里的形式并不了解,不敢无端怀疑大皇子。”

“你呀,人长大了,胆子倒小了。”皇上轻轻叹了口气,落子狠厉,我知道他这是要收网了,“如今条条线索都指向大皇子,他在这件事里肯定是插手了,但至于涉足多深,有多少是他干的,又有多少是被有心之人嫁祸的呢?二皇子呢?他就真能独善其身,一点儿都不掺和吗?”

我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已经大变,原来松松散散的白子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展露獠牙,要将我先前的经营一网打尽。

他才是对局势看的最清的人,不动声色看着我,看似征询,实则审问。

我后腰有些僵硬了,垂眸回道:“当时情形混乱,我当真记不清了。”

“你倒是心宽,”皇上笑了,“你可知道你带回的孩子是朕的嫡子,朕如今年纪大了,确实有了立储之意,朕的几个儿子里就他俩还看得过去。原本打算在他俩里头择一个贤明的将来接手大统。正则一来,之前他俩势均力敌的局势就被打破了。朕如今早朝时已经听见了一些声音,让朕送正则进弘文馆读书。”

“四皇子天资聪慧,草民教过他一些基础的四书五经,殿下都学的很快,”我想了想大狗子那副性子,让他每日坐在凳子上读书只怕比抽筋拔骨还难受,又道:“不过殿下对兵法围猎功夫更感兴趣,陛下若是放心,可以把他扔到禁军军营里历练历练。”

“哦?这朕倒是没想到,”陛下笑了笑,“朕竟然生了个会打仗的儿子。”

“都是阿恒教的,”我回道面上平静,心里却隐约起了点涟漪,大狗子回来也有两个月了,父子俩但凡好好谈心过,陛下就该知道大狗子的爱憎喜好。

陛下像是也意识到这点,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你大度,不跟他们计较,便让他们承你一回情。大皇子嫌疑最大,罚他在家禁足一月,至于二皇子嘛,朕便罚他亲自上门去给你赔礼道歉,你看如何?”

他口口声声要为我讨回公道,却只字不提大狗子,要知道他们逼供我是要篡改大狗子的身份,派刺客半路劫持也是为了阻止大狗子回京。到头来他们一个禁足,一个赔礼道歉,谋害皇嗣这样的大罪到底还是不了了之了,我心里苦笑了下,拱手回道:“但凭陛下安排。”

“好了,咱们继续下棋,”皇上笑道,“到谁了?该你了。”

我手执黑子斟酌了片刻,落子在一片白子正中。

“嗯?”皇上一愣。

这其实是一个自杀式的下法,下在这里不光此子没了生气,连同我那一片大场也被堵死了出路。如此一来我的满盘棋子已经是死了大半,却也有一点好处,便是将整盘白子的一分为二,再也无法连成一片。

“有意思,”皇上落子封死了我那半壁江山,笑了,“你从落第一颗棋子开始就在想着这一着了吧?不惜以一条大龙为饵,也要拼个两败俱伤。”

“不置之死地又怎么后生呢?”我拾起之前小心布局隐藏起来的一片边角位置,如荒原野草,重新经营,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白子受此一挫,愚形已成,再怎么围追也来不及了。最后数子,黑白参半,竟然打了个平手。

“本事见长,”皇上往锦榻上一靠,笑道,“好久没人能跟朕下成平手了。”

“不过是一点小心思,赌的就是陛下的心慈手软。”我帮着徐明把黑白子分开归起来,斟酌片刻,又道:“陛下若真的想下棋,可以叫四皇子,他的棋技师从阿恒,比我好。”

“是吗?”皇上靠着软垫眯眼笑笑,“你这么一说,朕到真的来了兴致,看看他这些年跟着你俩都学了些什么。”

“从小到大,四皇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帮我照顾弟弟妹妹。只是一点,这些年来艰难苦恨也没能压垮他,他腰背是直的,心思是正的,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所言所行都能无愧于心。”我起身到庭中跪下,“在这里我大言不惭,想跟皇上讨个恩赏。”

皇上抓了把黑子又放了回去,“你想要什么?”

我伏地叩首:“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在御花园里草民与韩棠等一甲三人文斗,仗着巧言善辩略胜一筹。陛下当时许我说翰林院给我留了一个位子,来日可不参加科考,直接入翰林院,不知如今可还当真?”

第137章 翰林

此话一出,不光陛下愣了,徐明在一旁也愣了下,手上一顿,一颗棋子落地,骨碌碌滚到我面前来。

“你想进翰林院?”皇上垂眸又问了一遍。

我跪着回:“是。”

这话多少有点不识抬举,自打我回来,陛下不光赦了我的死罪,还罚了两位皇子替我主持公道。我此时就该领旨谢恩回家庆祝劫后余生,怎么还能腆着脸再在这里讨要官职。

“为什么?”

“草民在这长安城里没有落脚之地,承蒙老相爷不嫌弃,收留我住在家里。只是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妹子,跟我一起在老相爷府上蹭吃蹭喝我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我又叩了个头,“所以求陛下赐我一官半职,我也好拿月钱交付房租。”

皇上没作声,徐明在一旁倒是笑了:“老相爷宽厚仁慈,怎么会惦记你那点租金。”

“草民知道老相爷不在意,是我自己心里不好意思。还有我那妹子,过不了几年也该及笄了,我总该为她攒点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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