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里有悲欢也有离合,有得偿所愿,也有求而不得。
“皇上让你进翰林院了?”
我愣了下,“嗯”了一声,“我按照您教的办法在棋盘上赢了他,提了这个请求。他一开始也犹豫,不过见我坚持,最后还是答应了。”
“你想赢他,还差得远呢。”老相爷良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对你到底还是有一些感情的。”
“就是不知道这份感情能放任我走多远,挖多深。”我停下手里头的活计,看着满地疮痍,“徐明是陛下的身边人,我暂时动不了。而韩棠就是翰林院出去的,如今在皇上身边专管制诏。入翰林院是我唯一能接触到他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在翰林院立住脚,才有可能找出当年他污蔑我爹的原因。”
“只怕不简单吧,”老相爷顺着将军背上光滑油亮的皮毛,大白狗伸长了舌头眯着眼享受,老相爷边顺边道:“进了翰林院的,至少都得是进士,那些人看出身,看门第,暗地里跟自己人较量,明面上又容易抱团欺负外人。像你这样横插进去的,只怕要吃亏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挺身抻了抻后腰,看着缓缓下落的夕阳余晖道:“真要是逼得急了,我也不怕他们。”
小莺儿在外头窜了一天,傍晚方归,一回来就看见屋里头给她留的绿豆糕,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我拿块湿帕子递给她擦把脸,又看她狼吞虎咽的没个女孩子家的样子,调笑她道:“都不问问是谁给的就敢吃,也不怕有人有你下毒?”
小丫头捏着块翡翠似的绿豆糕挑眉看我,“这东西要么是阿福叔让你给我的,但是老相爷年纪大了,吃不了甜食,所以阿福叔一般也不买这些东西。要么就是大狗子给的,你今天进宫见到大狗子了?”
我在小丫头脑袋上敲了敲,“以后说话注意些,他如今是四皇子了,别再大狗子大狗子的,让有心之人听了去再拿去做文章。”
“我就当着你的面说,”小丫头冲我吐了吐舌头,“而且在我心里,无论他变成什么人了,他都是大狗子。”
我心里头一暖,我们这一家人虽然散落各处,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心在一起就不会散。
前一阵子安定下来我给二狗子去了一封信,简单告诉了他这一阵子发生的事,再叮嘱他好好读书,不必忧心我们。
前几天刚收到了二狗子的回信,只道让我们好好保重,来日长安城里相会。
小莺儿追问:“你见到他了?他在那里过得好吗?跟你说什么了?”
“他过得还行,就是想你了,让我下次再去的时候带上你。”
小莺儿一脸兴奋:“真的吗?那我也能进皇宫了?我能见到皇上吗?其实见不见皇上也无所谓了,只要能见大狗子就行了。可是皇宫里是不是规律特别多,要是见了谁都得磕头的话我就不喜欢了。”
我吓唬她:“不光是磕头,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还得掉脑袋呢。”
小莺儿悻悻吐了吐舌头,继续吃她的绿豆糕,“那我还是等着大狗子出来看我吧。”
我笑了笑,后知后觉回过味来,“这绿豆糕为什么就不能是我给你买的?”
“你?”小莺儿抬眸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你有钱吗?
得,我种地去了。
第139章 三人
在等待任命诏书下达的过程中家里来过三个人。
第一个是老头……现如今再叫老头也不合适了,还是得尊称一声林琼林将军。他手里提了个黑坛子,说是自己酿的蜜,特地来看望老相爷的。
我把人迎进门来,不禁笑他:“你如今不是都已经官复原职了,怎么还有蜂蜜?”
“这里的蜜不中喝,又酸又涩,也不知道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林老头冲我显摆了一下他手里的黑坛子,“给老相爷尝尝我酿的蜜,城外圭峰山上支的棚子,采的是山上的果树蜜,刚下来的,拿来给老相爷润润嗓子。”
“这敢情好,”老相爷正由小莺儿扶着从房里出来,在月台坐下来,“这几天天天喝药。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你这坛子蜂蜜送的好,比他们送人参、送鹿茸的都好。”
林老头把黑坛子往我手里一塞,衣摆一撩,跪在了院子正中,长拜不起:“老相爷……林琼有负老相爷所托,特来请罪!”
“这些年你在外头受累了,得亏有你、有柳骞,这些小辈们才能全胳膊全腿儿的回来,”老相爷冲我轻点了下头:“玉哥儿,好好谢过林将军。”
我跪下冲人叩了个头,“多谢林将军。”
“行了,都起来吧,”老相爷埋头轻咳了两声,又道:“玉哥儿,快扶林将军起来。”
我这才和林老头一起站起来。
我进屋给老相爷冲泡蜂蜜水,老头这蜂蜜确实跟市面上买得不一样,色泽莹透,光亮如油,刚开坛便是一股果花香味,拿来给老相爷沁口润肺最好不过。
等我端着几只碗出来的时候林老头已经坐下来跟老相爷话家常了。
“今日不请你喝茶了,就尝尝你这蜂蜜水,”老相爷自己接过来一碗,又给小莺儿一碗。小莺儿舔着嘴去接,被我半路截了,“不必给她,她换牙呢。”
小莺儿睁大眼睛瞪我,“我都换完了!”
“里头那颗都黑了,当我看不见吗?”
小莺儿赶忙捂住了嘴。
老相爷开怀一笑,“无妨,喝就是了,小孩子爱吃甜的是天性,大不了喝完了多漱几次口就是了。”
小莺儿眼睛一亮,冲着我直点头,我无奈笑道:“您就惯着她吧。”
小莺儿接过碗一连灌了好几口,心满意足地咂咂嘴。老相爷一脸爱怜地捋了捋小莺儿的羊角辫,笑道:“我这一口牙也不中用了,最近总觉得摇摇晃晃的要掉,到时候咱爷俩就一块喝白粥吧。”
小莺儿一脸天真地抬起头来:“旧牙掉了还会长,怕什么。”
我愣了一愣,皱眉道:“小莺儿,不得无礼!”
老相爷愣了愣好像才回过神来,从小莺儿的辫子上收回了手,眯了眯眼轻声道:“是啊,我倒是忘了,咱俩不一样,乳牙掉了还会长,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林老头沉声道:“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相爷笑了,“我要那么长的岁数干什么,民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啊,老而不死是为贼,到时候牙掉没了,眼也花了,自己不好过还得拖累别人。我呀不要什么长命百岁,等着把这一身债都还完了就该走了。”
我鼻子一酸,借着把众人手里的空碗接过来的空隙打岔道:“林将军今日怎么有功夫来这里,衙门里清闲吗?”
林老头勉强笑了笑,“说是官复原职,其实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我如今在家待旨,闲来无事就去山上搭了个棚子,养两只蜜蜂。你别说,我刚回来那段时间一直睡不好觉,如今听着蜂子的嗡嗡声反倒踏实了。”
我点点头,“不单单是你的任命没下来,四皇子回朝的事也一直没动静。陛下既然认了他,按理说就得带他去皇陵告慰列祖列宗,还得昭告天下,给他一个确定的名分,如今不动声色地晾着也不知是作何打算?”
“他在等。”老相爷道。
林老头追问:“等什么?”
“等一个契机,”老相爷的话没挑明,反倒问我:“阿恒走了有多久了?”
“正月十六走的,到今天刚好是两个月零二十天了。”
老相爷点了点头,又问:“来信了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
阿恒走后一个月我收到过他一封信,他带兵从白水城借道,那封信是在白水城外写的。字就不必说了,他平时好好写我都得连猜带蒙才能看的懂,这封估计得是在马背上写的,也就能辨认出个大概。一是说他已经把滕子€€收编入伍,算是兑现了当日的话。第二件事则是感叹时事,如今突厥占领了甘州肃州,连带着周边百姓也受了牵连。这一路上十室九空,很多人都是领着妻儿老小漂泊在路上,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我大周已经有近百年没看见过这种情形了。
我心里有了个大概,“你是说,陛下在等阿恒?”
老相爷点头笑了笑。
“等他?”林老头愣了愣,“等那小子干什么?等他打胜仗?可就算他打了胜仗又跟大……跟四皇子有什么干系?”
“四皇子是谁带回来的?如果知道自己的努力能换来四皇子在宫里过得顺遂,阿恒会不会在战场上更拼命?”老相爷道,“当初的陈楚山和陈皇后,如今的景行止和景皇后,难保就不是将来的阿恒和四皇子,后宫牵制外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最深谙就是制衡之道呐。”
我蓦地哽住,突然觉得嘴里的蜂蜜水甜得有点发苦。
送走了林老头,隔了没两天就又来了位稀客。
我开的门,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见礼。
迎头的是二皇子李钰,照旧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紫金冠、杏黄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出身高贵。
在他身后还跟着个随从,身子娇小,脸色苍白,乍看不起眼,可再一细看,我心里不由一寒。
是当初出现在白水城的地牢里又神秘消失的那个半大少年。
“我早该过来看你了,这阵子事情太多,耽搁了。”李钰说着就要往里进,“父皇说让我登门道歉,我今日特地带了丁一过来跟你解释清楚。当日的事纯属误会,我听到你还活着心里高兴,原意是想让丁一过去接你回来,没曾想他会错了意自作主张。我已经罚过他了,若是你还觉得不解恨,尽可以自己动手,他敢动一根手指头我就给他剁了。”
身后跟着的半大少年冲我拱手一笑:“但凭柳公子吩咐。”
我一看到这人就想起当初地牢里的情形,几乎是忍不住地一阵阵反胃,险些把晌午吃的青菜豆腐汤吐出来。
我手扶在门栓上,指尖好似嵌了根肉刺进去,心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手欠,抢着开这扇门干嘛?
我轻轻摸着那处,摸不出痕迹,却又知道它就是在那里,倒也没有多疼,可就是膈应。
我不看他,冲李钰道:“既然是误会,说清楚了就好了。”
“这可不像你,”李钰提唇笑道,“我记得你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柳祭酒罚你就让他在讲堂上下不来台,李€€惹了你你就去御前告状,好在咱俩是一伙的。”
李钰特地咬重了那个“一伙的”,再一细想,可不是嘛,李€€身为大皇子,我一回来就被禁了足,心里估计早已经记恨上我了。而李钰只是轻飘飘落了个上门道歉的处罚,乍一看上去,谁都以为是我告了状,已经自动把我归到李钰那一伙里了。
“这样吧,”李钰偏头冲丁一道,“你自断一只手,便算是向小书谢罪了。”
那个半大少年竟然一点没犹豫,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便向着自己手上砍去。
“吵什么?”最后时刻还是阿福叔从房里出来才打断了动作,阿福叔扫了我们一眼,压低声音道:“老相爷吃完了药刚睡下,你们要说话出去说去。”
李钰一愣,笑了,声音随之也收敛了些:“原本还想拜见一下老相爷,看来今日不凑巧。”
阿福叔又道:“玉哥儿,老相爷说醒了想吃你做的玉糁羹,你提前下手吧。”
“好。”我点点头。
阿福叔转身回了房,这逐客令已经下的很明显了。李钰身为皇子,连被请进门喝口茶的待遇也没有,心里什么滋味不可知,但面上倒还看得过去。
“既然如此,我便不叨扰了,”李钰示意丁一把刀收起来,又冲我笑了笑,“改日我做东,请你到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酒,你可一定得赏脸来啊。”
我点点头,心道先应承下,到时再找法子推脱就是了。
送走了李钰关了院门,一拐过影壁墙便见老相爷正靠在窗边喝茶看书呢。刚刚与李钰周旋惹得我口干舌燥,自己上前讨了杯茶水喝,一饮而尽之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老相爷头也没抬,又翻了一页书,“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具体是个什么样子我也说不出来,可就是觉得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他也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可不会让人觉得€€得慌。
我接着问道:“他身边那个丁一是怎么回事?”
老相爷捏着页纸摩挲了一会儿,才道:“有人说那是他亲弟弟。”
“他亲弟弟?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陛下又添了位皇子?”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到一半突然回过味来,猛咳了两声:“不会是齐贵妃……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老相爷低着头慢慢翻书,不再言语了。
第三个人傍晚方至,我刚布好饭菜便又听见有人敲门,这次长了记性,让小莺儿先去打探一番,若再是什么我不想见的人,便直接想办法回绝了。
不一会儿小莺儿回来了,冲我摇了摇头,道来的只有一个人,这次是个陌生模样,点名道姓要找我。
我怀揣着满腔疑惑出来,只见院门外站了个细高个儿,一身蓝布衣,看见我冲我拱了拱手,“你可是柳存书?”
我跟着回礼,“阁下是?”
“我叫俞大成,是韩棠韩大人让我来的,”那个细高个儿道明来意,“让我明天带你进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