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一时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锦榻之上的天子才有开口:“你先起来吧,你想要月钱,跟朕要就是了。你还像以前一样,没事便来宫里看看朕,陪朕聊聊天、下下棋,朕给你发月钱。”
“陛下想要见我,我自然随时觐见。只是我来看陛下是为亲情,是为真心,而不想每次面圣都是为了讨要那点月钱,我自己心里有愧,陛下见了我也烦了。”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伶牙俐齿,逮着歪理谁也说不过你,”陛下轻轻一笑,总算松了口,“罢了,你想进翰林院便进吧,只是……”
顿了一顿,转头对徐明道:“翰林院韩棠熟,你让他上点心,过两天带小书过去转转。”
徐明领旨称是。
我低着头狠狠咬了下唇,韩棠,徐明……如今这两人一个是天子近侍,一个是御前红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拿柳家的鲜血换来的。
临走,陛下又道:“正则回来寄养在贤妃宫里,你们到底兄弟一场,回来这么久他也该想你了。找个人通传一声,去看看他吧。”
我心里一喜,赶紧谢恩:“谢陛下。”
我小的时候常在后宫晃悠,那时候只觉得宫墙真高呀,地方真大呀,殿宇真气派呀。今时今日再故地重游,却忽然生出另一番感慨来。
这里修的再大、再奢华也像是个笼子,被关在笼子里的人向外头的人炫耀:“看啊,这里多好,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辈子也不用为了生计奔波。”外头的人停留一步,看一眼,也便各奔东西去了。
贤妃娘娘早年间为陛下诞下过一位皇子,只可惜没过多久就夭折了。那位皇子如今若还在世,大狗子应该唤他一声三哥。三皇子去世后贤妃娘娘便诚心礼佛,鲜少露面,我记得以前经过她院门总能闻到一股浓厚的香灰味。
如今亦然。
先有领路的太监进去通传,过了会儿里头的木鱼声顿了顿,再响起来的时候那太监已经出来了,只道贤妃娘娘正在礼佛,四皇子住在偏殿,我直接过去就行了。
我举步入内,这院子也随了她的性子,宁静素雅,处处透着一股子禅意,唯独院角一棵红梅侥幸活了下来,稀稀拉拉开了几朵,给院子添了一缕人气。
这地方别说皇上不会来,只怕是太监宫女们除非万不得已,轻易也不会进到这里来。
我推开偏殿的门,乍暖还寒时候,房里还没返过暖来,我被扑面而来的阴凉气撞了满怀,当即打了一个哆嗦。
里头背光处坐了个人,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片刻后整个人精神一抖,刚要扑上来,被我以手势压下来,跪下冲人恭敬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大狗子看起来还不适应这些,愣了会儿才想起来叫我平身,示意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先退下,眼睛看着人彻底出去了才站起来,几步奔至我面前,眼圈瞬间就红了:“玉哥儿……”
我抬手在人头上摸了摸,轻轻笑道:“好像又高了。”
大狗子抿着嘴埋怨:“你怎么才想起来看我?”
“你可别扁嘴,”我笑道,“到时候跟小莺儿一样落下一行金豆子来,我回去就告诉她,让她笑话你。”
大狗子忍了几忍,硬是被我逗笑了,“我才没哭呢。”
又往我身后张望着,“小莺儿呢?她怎么没来?”
我无奈苦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能来的吗?”
“想走也走不了,”大狗子失望地垂下目光,又强打起精神来拉着我上前,“玉哥儿你坐,你今天怎么能来的?你现在住在哪儿啊?过得好吗?”
我在他先前做的案桌旁坐下来,瞥了一眼近手旁,只见桌面上铺着一卷佛经,纸上画的全是打架的小人儿。
大狗子面色一€€,急忙把自己的杰作收起来,“我就是无聊,随便画着玩儿的。”
我看看他桌上摆着的一只善琏湖笔,画起小人来也没比我自己做的紫毫好到哪里去。
我问他:“自打你来这儿,都有谁来看过你?”
“没什么人啊,”大狗子往我旁边大剌剌一坐,“就刚来的那几天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后宫娘娘,再往后就没人了。你是我这些天来见到的第一个不是这个院里的人。”
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果不其然,自打我把人带回来后陛下就再也没来看过他。所有人都在等着陛下的态度,等着看大狗子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回来。偏偏当权者不作声,所有人便站在外围伸长了脖子揣摩,等得久了,就像是忘了一个这样的存在。
我一时间心疼万分,“那有人欺负你吗?”
大狗子摇摇头,“那倒没有,他们每天伺候我穿衣吃饭,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就是都不爱说话,只有我问他们时他们才开口,其余时候就想一个个锯嘴葫芦。有时候我真的挺想小莺儿,至少她在的时候肯定不会这么安静的。”
“她也想你,说现在没人跟她斗嘴了,怕自己战力消退了。”
“她本来也说不过我,那都是我让着她呢。”大狗子挺直了胸脯,“玉哥儿,下次你来你带上她,我一定要跟他吵个三天三夜!”
下次再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但我还是应允:“好。”
“我要是能出去就好了,”大狗子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太小了,连咱们那个小院都不如,更不用说整座牛角山了。地方这么小还住了这么些人,我现在也没有地方练功夫让阿恒哥哥知道肯定又该说我了。”
我嗓子一紧,轻声道:“阿恒哥哥不会说你的,他如今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去边关杀敌去了。”
大狗子轻轻笑了笑:“真好啊。”
我从他那语气里听出了真心实意的羡慕来,初心当远志,年少正当时,他本该无忧无虑奔驰在牛角山上,或者跟着阿恒上沙场杀敌,而不是被困在这个小房间里,在佛经上画小人。
忽然不知从哪传出一声咕隆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打了个旋儿,还没等我找到出处,又一声紧随其后。
这次我听清了,动静是从大狗子肚子里传出来的。
这个时辰说早不早,说晚也还不到吃午饭的时辰,我皱眉看着他:“你怎么了?没吃早饭吗?”
“我……”大狗子面色一€€,“吃过了。”
“他们不管饱饭吗?”我心里发寒,他们当日对我下手还不算,如今竟然为难一个孩子,当即便坐不住了,想要回去找陛下讨个说法。
“不是,不是玉哥儿,我吃饱了的,”大狗子急忙把我拦下,“是我的问题,早上吃饱了,半晌午还是会饿。”
大狗子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消耗得多也属正常,我凝眉:“饿了为什么不说?让他们拿着小食点心过来先垫着,这么硬捱算怎么回事?”
大狗子小声道:“我不想给别人惹麻烦。”
“什么叫惹麻烦,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他们就是为了服侍你来的。”转头一想,这几个孩子跟着我贫苦日子过惯了,一时让别人伺候肯定不习惯,这些事情只能慢慢适应。
我道:“方才那个在你身边的小宦官叫什么名字?”
大狗子小声道:“小顺子……”
“你把他叫进来,让他送一盘点心来。”
大狗子犹豫片刻,还是听话照做了。不一会儿那小太监真的送了一盘绿豆糕上来,大狗子道了谢,抓起一块先给我,见我摇头才送到自己嘴里,吃的正起劲儿,不禁喜笑颜开:“竟然真的有。”
“你不把他们当成奴才看,多为他们考虑这是好事,说明你不是一个目中无人冷血无情之人,”我看着大狗子道,“只是他们是你的奴才,职责就是伺候你的,你万一生了病,受了伤,他们是要挨罚的。你有什么需求就跟他们说,他们能办到的尽力去办,办不到的你也不加责难,这便是一个好主子了,知道了吗?”
大狗子含着满嘴糕点渣子点了点头。
中途又要了一壶茶,大狗子把点心顺下去,总算心满意足了。
撕了几页佛经,把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绿豆糕包好了递给我,“玉哥儿,你帮我带回去给小莺儿吃吧,她最喜欢吃这些了。”
“好。”我接过来好生收到怀里。
“玉哥儿,”大狗子看着我忸怩了片刻,轻声问:“他们说是你爹害死了我母后,是真的吗?”
第138章 院子
我愣了下,转而静静看着大狗子,不再言语。
大狗子一时间慌了神,低着头小声嘟囔,“玉哥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对我很好,就算是你爹真的杀了我母后,我也……我也不会怨你的……”
我轻轻叹了口气,“关于当年的事情,我也知之不详,你母后她……她待我很好,我在她宫里寄养过两年,闯了祸都是她替我担着。她跟我娘情同姐妹,时常叫进宫来谈心,我实在想不出我爹有什么理由要害她。”
大狗子拿指头轻轻戳了戳我,“我不信他们,我只信你。”
“好,”我在他有些瘦削的肩膀上拍了拍,“还记得我教你的‘乡人皆好之’,我们不听谣言,只看真相。我答应你,会把当年事情的真相找出来的。”
临近晌午,先前那个小顺子送来了午膳,清一水的素斋饭,难怪大狗子吃饱了还会饿。
大狗子想留我一块吃,只是我在宫里待的时间够长了,再待下去就不合规矩了。
临行前,我提出想拜见一下贤妃娘娘。
贤妃如今理完了佛,还是一身素白长袍,手腕上缠着一串紫檀佛珠,垂眸捻着,一副隔绝俗世的样子。
我见了人,行了拜礼,便是该走了。我偏又站着没动,一直等人察觉出来抬起头来,问道:“还有事吗?”
我冲人拱一拱手:“承蒙四皇子不嫌弃,还肯叫我一声哥,我在这里便以四皇子大哥的身份冲娘娘道一声谢,多谢娘娘这段时间以来照顾他,护他衣食无忧,不受欺辱。”
贤妃皱了皱眉,对我这番恭维不以为意,“陛下既然把他交到我这里,我自然要管他的饮食起居。”
“我自然相信娘娘无微不至,只是……”我顿了顿,“只是四皇子如今正是拔个子的时候,只吃斋饭怕是坚持不到饭点,于他的身体也吃不消。”
贤妃脸色一青,“可我这里不见荤腥……”
“娘娘这里的规矩我自然知道,不妨让御膳房每天多做一道荤菜,让他自己过去吃就是了。”
贤妃还在犹豫:“这……”
“少年人就是这样,白天顽劣去爬树,夜里藏在被窝里啃鸡腿。三皇子还在世的话,也便是四皇子这个年纪吧?他俩应该能成为很好的兄弟。我便是在外窜逃那几年没吃上饭,个子没长起来,如今再怎么补也无济于事了。”
贤妃那双古井般的眼神里隐约有了点波动,目光柔和下来,良久才道:“本宫知道了,以后给他备上一份荤菜就是了。”
我赶紧谢恩:“多谢娘娘。”
从宫里出来想来这个时辰老相爷家里也用过午饭了,遂在东市门外找了一家面馆要了一碗素面,随便糊弄了几口。
没成想到家之后小莺儿给我留了饭,灶台上温着一菜一汤,火星未熄,看样子刚添了火。
掀开锅盖,菜是清炒菜心,汤是鲫鱼豆腐,一时间只觉得那碗素面当真是没滋没味,守着灶台又吃了一顿。
老相爷有午睡的习惯,我把大狗子给的几块绿豆糕放到小莺儿外间的桌上便动身去了后院,继续垄之前没垄完的地。一直到夕阳顿下,撒下种子,浇了水,一亩薄田初见雏形。
“呦,没成想这片荒地真被你收拾出来了。”
我抬头,只见老相爷自己拎着小杌子过来了,在山楂树下一坐,跟将军作伴一起看过来。
“您怎么出来了?”
“今儿天暖和,想出来吹吹风了。”
如今风倒也不凉了,出来走动走动总比成天闷在屋里强,便不再多说什么,杵着锄头笑道:“我这些年没学会别的本事,就会种地了。以前在我那个小院里,我种过茄子,种过白菜,还种活了三棵树。不是我吹牛,我种出来的桃子、李子、杏汁多又甜,拿到柳铺集上经常被哄抢。我在树下还埋了一坛酒,还等着小莺儿出嫁的时候挖出来喝……”
话到最后,就说不出来了。
老相爷静静听着,不安慰也不打断,目光柔和,像是游离到了很久远的地方。
老相爷轻声道:“我以前也有一个院子,也种了些东西。”
“种的什么?”
“好像是……谷子吧?”
我追问:“后来呢?”
“后来……”老相爷眯眼想了想,“只住了三个月,种下去的东西还没发芽呢就搬走了,也不知道收成怎么样。”
“就没再回去看看?”
老相爷仰头看天:“回不去了,有些地方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忽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大家都有一个回不去的院子,那里都寄了一份看不见的愁思。
我低头继续垄地,京城的土不比牛角山下,牛角山有山神庇护,土质松软又肥沃,土色发黑自带粘性,种出瓜果梨桃不用施肥就甜得很。而长安城……长安城可能是人太多了,这里的神也无法泽蔽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