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99章

韩棠跟我一样也是一愣,这种大案不经过大理寺,却是让跟刑律不沾边的韩棠来查,而且查到的结果直接面呈御前,如此一来皇上便能把整件事情都握在自己手里了。

圣意难测,韩棠回过神来跪下领旨,却又道:“臣也想找个帮手,请皇上恩准。”

皇上笑了:“白博琼修书跟朕要帮手,你也要帮手,说来听听,你想要谁?”

韩棠这次头都没回,直言道:“臣想要柳存书。”

第145章 状元

我捧着茶杯的手一顿,茶水倾洒,湿了苍白的指节。

连皇上都目之所及愣了下,抬头问道:“你想要小书?”

韩棠于是又说了一遍:“是,臣想要柳存书。”

皇上这次听清了,收敛了一向温和的态度,语气近乎冰冷,“给朕个理由。”

韩棠能这么些年来圣宠不衰,想必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可这次却像是眼瞎耳聋,完全没留意到皇上态度的转变,不卑不亢地继续道:“柳存书是陛下钦点的神童,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臣早就想领教一番了。”

至此我算是明白了,他还是计较当初在御花园里我摆他的那一道。

犹记得那一年的含凉殿里热闹非常,一甲三人站在大殿正中接受众大臣们检阅,诗词歌赋样样出彩,为首的那个正是韩棠,还不懂掩盖少年意气,腰板挺得笔直,头微昂,像只得了胜的雄鸡。

不知道谁提议,都说柳家的小公子是咱们大周的第一神童,那这第一神童对上新科状元,孰优孰劣啊?

我当时正在专注对付一盘鸽子蛋,闻言筷子一顿,滑不溜秋的鸽子蛋就从筷子尖蹿出,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抬了抬头,先是去找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臣,寻人无果,只好抬头去看皇上的脸色。只见人正眯眼笑着,不说准,也不说不准,一脸高深莫测。

我知道,皇上这是来了兴致了。

我搁下筷子站起来,先是走到韩棠身边站仰头看了片刻。又绕到榜眼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站定在探花面前,“你可知我大周疆域几许?”

探花郎一仰头,“太祖皇帝平前朝之乱,稳固江山,又经永隆、元顺年间开疆拓土,平突厥,灭吐蕃,如今我大周的疆域空古绝今。东至安东,西讫安西,北起单于府,南止日南都,十五道,三百六十州,下辖一千五百余县,万兆子民,疆土万万亩。”

“看来探花郎大周志背的不错,”我笑了笑,“那在你看来,各处为大周之手?”

“……手?”探花郎愣了下,“疆土就是疆土,何来手足之分?”

我轻轻一笑:“手者,抓取之用,供给全身,手所到之处,必定物资丰沛。所以在我看来,江南道€€€€东临海,西抵蜀,南极岭,北带江,有绢丝鱼米之丰,又有盐茶铁税之富。运河所抵之处,物资畅行无阻。我将江南道寓为大周之手,探花郎以为如何?”

探花郎面色赧红,强辩了几句:“你这是……”再往后又没声了。

我接着转向那个榜眼,道:“我再问你,各处为大周之足?”

榜眼愣了愣,“足……足是用来走路的……走路的话……”

“一双脚,除了走路之用,更重要的站立。只有底盘牢固,方可屹立不倒。今我大周四邻,东有€€€€、高丽,北有契丹、突厥,还有西边的吐蕃,南边的南诏。但纵观这些小国,唯突厥和吐蕃最为凶悍,扰我大周边境已久。四境不安,则国本不稳,所以依我看来,毗邻突厥的陇右道和紧邻吐蕃的剑南道分别为我大周的左右足,榜眼可有异议?”

这位榜眼比先前那个探花郎脾气大些,冷哼了一声,不理人了。

我笑了笑,最后来到一身红衣的新科状元面前,抬头看上去。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处变不惊,仿佛对方才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我彼时还是少年心思,就是看不惯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收了嬉笑模样,存了心思要让他难堪:“那在状元郎看来,各处为我大周之肩?”

状元郎不卑不亢,回我道:“洛阳。”

我愣了下,“为何?”

“按照你的说法,肩的作用无非是支撑头部,平衡肢体,而洛阳作为我朝的东都,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既连着着运河,又是长安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肩这个位置舍他其谁?”

这个状元郎倒不是个单纯的绣花枕头,我又问了胸和腹,韩棠分别拿出潼关、巴蜀作答。我见这些难不住他,起了歪心思,“何处为我大周之尾?”

韩棠目之所及地顿了一下,凝眉看我:“尾?”

“正是尾巴的尾,”我冲他一笑,“状元郎可要想清楚了再作答。”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要按照我那套推法,我相信韩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难就难在无论韩棠把谁放在“尾”这个位置上,都得得罪人。我倒要看看,这位新登科的状元郎有多大的能耐,人还没入仕呢先把敌树上。

“看来还是小书更胜一筹,”庭上之人忽然爽朗大笑,打破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皇上有意为他解围,我也不好再步步紧逼,拱了拱手退回席上,继续跟我的鸽子蛋纠缠。

最后他们三个人一个进了工部一个进了礼部,唯有韩棠深得陛下器重,直接入了翰林院。一战成名的我也被应允,来日不必科考,翰林院里给我留了位置。

时隔多年,如今他是御前红人,我成了那个站在庭中窘迫的人。

皇上眯着眼审视了韩棠半晌,指节轻敲桌面,“小书你进来吧。”

我放下茶杯起身进到暖阁,见了礼刚站起来,皇上便道:“话你刚刚都听到了,你怎么说?”

我暗地里咬咬牙,心底暗搓搓升起一点报复的快意来,我若是这时候拒绝了,不知道这位韩大人该如何收场?

可如今的韩棠早就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状元郎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是算准了我不会对阿恒的事袖手旁观。

我冲上面的人拱了拱手,“臣愿意协助韩大人办理此案。”

从紫宸殿里出来,我跟韩棠一前一后走下丹陛。如今的陛下高深莫测,极少把情绪表露出来,可这次连我都能看出来圣心不悦,我不信久侍天子身侧的韩棠察觉不出来。

“为什么选我?”我冲着前面的背影道。

韩棠这次倒没拿什么“第一神童”的借口揶揄我,直言道:“受人所托。”

我追问:“什么人?”

“什么人不重要,”韩棠突然停下步子回过头来,“重要的是这件事你到底想不想查,要不要查,查到最后能不能担得住后果。”

我抿了抿唇,诚然,这件事无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我终究还是得参与进来€€€€不管是为了阿恒,还是为了韩棠。

我冲人伸手,“既然你让我协助你,那阿恒的信总得让我看一下吧。”

韩棠却是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我皱了皱眉,“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五天后,”韩棠瞥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往下走,“五天后杨鸿飞押解入京,你跟我去收人。”

沿着来时的路找回清宁宫,景皇后的宴已经散了,方才热热闹闹的大殿里只剩下一群婢女收拾杯盘狼藉。小莺儿和大狗子在殿前石阶上席地而坐,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见我回来小莺儿当即站了起来,一脸不满地埋怨:“玉哥儿你去哪儿了?”

我先是冲着大狗子行了礼,大狗子愣了愣,略显生疏地让我平身,避开众人小声冲我道:“玉哥儿你别这样,我不习惯。”

我笑了笑,想摸摸他的头还是收住了,“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不能让他们抓住拿捏咱们的把柄。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礼节,但咱们的关系也不是这些虚礼就能隔阂得了的。”

大狗子想开了,笑了一下,转瞬又收敛了:“你们要走了吗?”

我有点不忍心,但还是点了点头,“席已经散了,再待下去就不合规矩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有机会就来。”

小莺儿也跟着点头,“我不是说我们找到了燕姐姐嘛,她开了一家糕点铺子,等我学会了下次来带给你吃。”

大狗子这才不情不愿地笑了。

一直把我们送出宫去,又在宫门前依依不舍了好半天大狗子才一步一回头地回去了。

小丫头一瞬间变了脸,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委委屈屈好像要落下泪来。

“我怎么觉得,大狗子好像并不开心呢。”

我拉着小莺儿往回走,“他只是还不适应,这些本来就该是他的,等他习惯了会开心起来的。”

“哦。”小丫头略带伤感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摸到小丫头腕子上一串手钏,拉起来一看,晶莹剔透的红石榴玛瑙串成的,单是一颗就得价值不菲,更何况还是个头均匀光泽上乘的一整串。

我心里一咯噔,“哪来的?”

“大狗子送我的,好看吧!”小莺儿把腕子在阳光底下一晃,流光溢彩,险些晃了眼,“这个最好看,我就给戴上了。”

“……什么叫‘这个最好看’?”

小莺儿一脸自豪地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登时传出叮叮咚咚一顿响,“还有金镯子,珍珠项链,翡翠簪子……我也没细看,大狗子就一股脑都塞给我了。”

我:“……”

偷窃宫中财物是个什么罪刑来着?我这一颗脑袋还够砍吗?

“大狗子说了,这些东西咱们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就找当铺兑成银子,等花完了再去找他要。”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是穷苦日子过怕了,哪怕如今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有点好东西还是想着换成银子。

可这偷自家东西补贴外人算怎么回事?

第146章 抄家

俞大成在第二天就被提走了,我特地没提前给他透露消息,看着他脸上由疑惑慢慢变成了惊喜,心里由衷为他高兴。

“那我走了啊,”俞大成边走边回头,“早晚有一天你也能从这里出去的,就是这些书……”

“放心,我知道怎么办。”我冲他摆摆手,“你看着路点儿。”

“没事,我……”俞大成一回头,“哐”撞柱子上了。

目送俞大成捂着他那大脑袋走了,我笑了笑,静下心来把四当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通。书都拿到院子里晒过一遍,书架擦干净,又按照原来的顺序分门别类归纳好。

没等了五天,隔天韩棠就找上门来,扔给我一封信,“边走边看。”

我一看信封上那几个字就知道这是阿恒那封信了。

柳体、颜体、欧体、赵体各有各的好看,而阿恒凭一己之力就能让这些书法大家们愧为人师。景家好歹也算是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大户人家,怎么就请不起好一点的书法先生呢?

也不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是怎么读完了的?等以后会不会治阿恒一个损害龙体之罪?

不过等展开信我就顾不上阿恒的丑字了,这封信的内容不算多,满打满算一页纸,却字字见血,看得心里一颤一颤的。

总结来说就是景将军在清点战场伤亡人数时发现了问题。杨鸿飞所谓的三十万大军最后只剩下了三万人不到,可即便算上死去的将士,这支军队原来也没有二十万人。景行止拿着军籍名册核对过,有籍无人的情况竟多达半数,也就是说这三十万人里有半数都是“空饷”!为了凑齐这三十万大军的军饷,去年朝廷在各道州县都加了税,年底才凑齐了给杨鸿飞送了过去,可等阿恒他们赶过去时却什么都没有了,这些军饷竟然都不翼而飞了。

“杨鸿飞留下了一个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烂摊子,”韩棠见我看完了,可能又怕我看不懂,边走边解释:“现在奋战在前线的还是景将军从剑南道借调的天宝军和景小将军带走的两万羽林军,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说剑南道离不了人,就这几天景萧已经传来吐蕃在大周边境上蠢蠢欲动的军报了。那两万羽林军也少不了要回来,毕竟外头越不安定家里才更离不开人。”

“所以现在咱们要去哪儿?”我跟在韩棠后头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杨鸿飞押回来了?”

韩棠瞥了我一眼,“你不是神童吗?”

我:“……”

这人就没别的词了是吗?

好在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乘,我大人大量,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不会逮着一件事车轱辘似的说上十年,所以最后也只是一甩头,懒得搭理他了。

“现在缺人还好说,最大的问题是缺钱。”韩棠接上之前的话,又开始给我解释。

“三十万人的军饷不翼而飞,里头还有一半是空饷,那些可都是一米一饭从百姓身上省出来的。如今景将军还在前线打仗,眼看着就要断了粮,难不成再从百姓手里继续要钱吗?”

我心里头隐隐有了个念头,“所以咱们这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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