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韩棠要是再来一句“你不是神童吗”,我怕我会忍不住上去咬他。
好在韩棠这次没再揶揄我,冷冷吐过来两个字,“抄家。”
我步子一顿突然愣住了。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乍一听到这两个字还是让我一下子掉回那个噩梦里,喊声,哭声,明晃晃的月光以及一面写着景字的旗子……
韩棠跟着停了步子,这次倒没说什么刻薄的话,只道:“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
我在大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冷汗,强行把自己抽离出来,“我没事,可是杨鸿飞还没回来呢,审都没审,就抄家?”
“跑不了他,”韩棠道,“这也是皇上的意思,我们等得了,边军将士们等不了了。”
到了杨鸿飞家门口才发现来的不止我们两个人,也是,两个人怎么抄家呢?行窃还差不多。
宅子已经被里里外外围了一圈,里头隐隐传出哭声,正门口背对着我们站了个人,正四品的官服,背影高挑单薄。
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先是冲着韩棠笑了,“怎么才来?”
芝兰玉树€€€€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这个人我脑海中一时间就窜出来这么一个词,不得不说这人笑起来有种莫名的亲和力€€€€一点也不像要来抄家的。
连一向说话带着刺的韩棠态度也放缓了些,指着我道:“去接了个人。”
那个人回过头来打量了我一眼,片刻后冲我笑着拱了拱手,“刑部侍郎景策,久仰了,小神童。”
这人一行一动都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叫那个称谓我也没觉得有多刺耳了。
其实一看到他这身官服再加上年纪我基本上就已经断定了,这个就是阿恒那位学富五车的二哥,当朝最年轻的侍郎€€€€景策。
跟阿恒真不像是一个爹能生出来的。
“下官柳存书见过景大人。”
我也冲人行了礼,再抬起头来时发现景策脸上的笑意还没收起来,又在我身上打量了半晌,笑道:“难怪阿恒不肯回家。”
我霎时生出一股窘迫感来,我跟阿恒的事景行止知道,保不准景策也知道,那他这一番打量……早知道今天早上好好洗把脸了。
直到一旁的韩棠轻咳了两声景策才把目光收了回去,道一句“冒犯了”,转而对着韩棠道:“不是说今天不让他来吗?你怎么还是把他带来了?”
不让我来?为什么不让我来?是因为……抄家吗?
“他早晚得知道,”韩棠跟景策看上去倒像是旧相识了,随手在景策肩上拍了拍,“不是要抄家吗?赶紧抄吧,你那宝贝弟弟不是还在边关急着要军需粮草吗?”
景策这才收了脸上的笑意,稍一正色,抬手一挥,一旁候着的官兵抬起撞门石三两下撞开了那两扇乌漆大门。
院子里登时哭喊声一片。
等官差们都一窝蜂进去了,韩棠才带着我和景策进去。我慢慢吐了一口气抬步跟上,过门槛时景策有意无意地扶了我一把,小声问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跟着入内。
韩棠照例宣读了抄家的诏书,虽然没几个人还有心思听。女眷和孩子们都被赶到了后院,家里管事的还有下人们都被押在院子里跪下,官兵们几进几出,从各个房里抬出来几口大箱子。
有专门的书吏负责清点财物,过了一会儿过来禀报:“共搜出白银一千二百两,黄金二百两,珠宝首饰两箱,字画若干,能折出多少银子还得再算。”
韩棠狠狠皱了下眉,“就这些?没了?”
书吏打了个磕巴:“没……没了。”
“怎么会就这么没了?”景策上前接过书吏手里的账本,“他私吞了三十万大军的军饷都藏哪里去了?”
“再搜!”韩棠大手一挥,“掘地三尺也得把银子给我找出来。”
还没等书吏转身,后院一个士兵来报:“杨鸿飞的夫人服毒自尽了!”
我眼前猛地一黑,从喉头涌出一股腥甜来。
韩棠和景策全都冲到后院去了,我看着满目狼藉的院子,开得正旺的海棠花散落在地,碾碎在泥土里。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都蒙上了一层灰,像是再也擦不干净了。
我一时间分不清这里到底是杨家还是许多年前的柳家。
所有房间里都被洗劫一空,不可能藏的下三十万人的军饷,由此看来这里并不是杨鸿飞藏匿财物的地方,或者说那些财物并不是杨鸿飞一人所贪。我忽然明白那天在紫宸殿韩棠说的那句“可能累及皇嗣”,杨鸿飞再大的胆子一个人也吞不下这么多银子,他之所以能坐到这个位子还是因为背后有人。
杨鸿飞就是他们摆在明面上敛财的幌子,真正的黑手都藏在幕后。
又过了会儿韩棠和景策才从后院回来,韩棠脸色铁青,景策冲我轻轻摇了摇头。
“杨鸿飞这混账把银子藏哪儿这下更无从得知了。”韩棠脸色冷得厉害,转而对着一旁的士兵发脾气:“让你们好好看着人,结果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死了,你们怎么当的差,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留着喘气儿的吗?!”
关键时候还得景策上来打圆场:“你说他们也没用,他们千防万防也防不住有人要一心寻死。就是没有毒药,一面墙一棵树也足以要人性命。事已至此,只能从杨鸿飞身上想办法了。”
韩棠这脾气也就景策能应付得了,再看人的脸色果然没有之前那么臭了,抬了抬手,“都回去吧。”
站在大门外景策与我们告别,“接下来就仰仗你们两个了。”
我一愣:“杨鸿飞再过两天就进京了,你不参与了吗?”
景策笑着摇摇头,“我就是你们韩大人借过来帮忙抄家的,哪有资格参与这种大案子。”
又颇为苦恼地皱了皱眉:“抄家抄出这么个结果,请罪的奏章就够我写几天的,我可不趟这浑水了。”
韩棠倒是毫无歉意:“说到底还不是为你们景家筹钱。”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仗是给我们景家打的吗?当心我去御前告你一个诽谤忠臣的罪名。”
韩棠笑了:“得,我惹不起你们景家人行了吧?”
“那我可走了,”景策挥手跟我们道别,临走又指了指我,对韩棠道:“你别欺负他啊。”
我愣了下,只听景策转过身去冲我们摆了摆手继续道:“他可是我们半个景家人了。”
第147章 劫囚
我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总算在景策身上找到一点阿恒的影子了€€€€都是一样的不着调。
再看韩棠,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问道:“你说是受人所托才请旨让我来帮忙的,那个人就是景侍郎吧。”
韩棠斜睨了我一眼,“何以见得?”
“事关景将军和阿恒,景侍郎必然希望自己能亲自参与到这件案子中,却也知道皇上不可能让他插手,所以就想到了我,毕竟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害阿恒的。”我笑了笑,“看来景侍郎也并不是全信任韩大人呐。”
“你不用挑拨我跟玉成的关系,他的用意我自然清楚。”
“也不是挑拨,我只是好奇。”我道,“韩大人跟景侍郎当真只是朋友吗?不惜让韩大人忤逆圣意的朋友?”
“有点小聪明不妨用到正途上,”韩棠冷哼了一声,“后日杨鸿飞押送回京,一早就去城门口等着。”
“是。”我拱了拱手。
再抬头时韩棠已经走远了。
又隔了一天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先把小莺儿送到燕姐姐那里。小莺儿最近跟着燕姐姐学做果子,起先每天都得带一大兜做坏了的果子回去,或成色不好,或造型不好,味道还是可以的,我跟阿福叔能吃好几天。最近好些了,家里头没有坏果子了,闲暇时找个零嘴却又找不到了。
到西市时天光刚刚开始亮,燕姐姐第一批果子已经出炉了,整整齐齐码在货架上,还冒着热气,燕姐姐随手给我包了几块热腾腾的带着吃。赶到城门口时城门才刚刚开,等着出城的和赶着入城的交汇到一起,比赶集还热闹。
我靠着城门口一棵老槐树边吃边等,直到一包点心吃完,日头上来了,城门郎都开始站着点瞌睡,还是不见韩棠半个影子。
韩棠是伴着夕阳余晖出现的。
期间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等错了门,杨鸿飞是不是已经收监大牢了,韩棠是不是在耍我。等看到韩棠慢悠悠从轿子上下来,瞟过来的眼色带着几分不屑几分嘲弄,我就知道我是被耍了。
我好几次想去找韩棠问个清楚,却又怕错过了押送杨鸿飞的队伍,眼睛都不敢眨地盯到现在,等来了韩棠的姗姗来迟。
韩棠也看见了我,“你来的倒早。”
那可不,天还没亮就来了。
“比不过韩大人日理万机。”我从大槐树底下站起来,这一下起的有些猛了,晒了一天连午饭都没吃,眼前黑了一瞬,扶着树缓了缓才站稳了。
“这就站不住了?”韩棠冷冷道,“你回去吧,这没你什么事了。”
“杨鸿飞今天不来了?”
“他来不来都跟你没关系。”
韩棠能沉得住气不过来,必然是押送杨鸿飞的队伍里有他的探子,他知道杨鸿飞到的时辰,不用亲自过来守着。不过现在韩棠都亲自出马了,那就意味着杨鸿飞今天一定会来。
他就是算准了杨鸿飞会傍晚时分到,打发我一早过来守着,等人到了再支开我,这样无论是皇上那边还是景策那边就都能有个交代。
我回过头来继续在大槐树下坐下了。
“还不走?”
我坐着锤了锤腿:“等太久了,腿麻了,走不了了。”
韩棠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了,竟然反常地笑了,没再搭理我,转身回了轿子里。
直到日头落尽城门将闭的时候,打城门外薄暮冥冥中缓缓驶来了一队人马。
我急忙站起来极目远眺,一直到他们进了城门,才看清确实有个押人的囚车。
再没来得及细看,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蹿出去一半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跑什么,就是想抢在韩棠前头,先一步见到杨鸿飞……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一辆囚车,一个车夫还有两个押送的官差,一胖一瘦。那个瘦官差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问道:“是来接手杨鸿飞的上差吗?”
我愣了愣,点了下头。
“您可算是来了,”两个押送的官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疯子一路上可没少折腾,如今总算是给送到了,人可就交给您了,上差,文书呢?”
我看着瘦官差冲我伸出来的手,愣住了。
瘦官差伸手晾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了:“你到底是不是来接杨鸿飞的上差啊?”
“……我是。”
“那文书呢?”
“……没有。”
“你消遣我们哥俩呢!”身后的胖官差性子急些,已经撸起了袖子,上前一步,“哪来的毛头小子,竟然跑这儿来冒充上差,老子一路上伺候这个疯子还不够,临了还能让你给忽悠了!”
眼看着那个胖官差就要上手,我闭了闭眼,突然闻到了一股松香。
“东西都没带瞎跑什么?”是韩棠的声音,我睁了睁眼正跟韩棠对上,果不其然看到了他眼底隐藏的笑意。
韩棠不紧不慢从袖子里抽了张折子出来往那个胖官差身上一甩,一个眼神都没给。
胖官差还在气头上,还是那个瘦官差把文书接过去仔细核对了,冲着韩棠拱了拱手,“原来真是上差,多有得罪,还请上差见谅。”
“这就是杨鸿飞?”韩棠没多搭理,径直走到了后头囚车旁。
我跟了上去,一股酸馊味扑面而来。
这味儿刚刚就已经闻见了,但为了应付这两个官差我没往这边想,直到现在才发现这味儿是从囚车一角窝着的那团破麻袋似的东西上散发出来的。
“这疯子就是,货真价实。”瘦官差一脸谄笑着上前,举起水火棍往囚车上敲了敲,那团麻袋立马抬起头来惊恐四望,把自己蜷得更严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