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103章

“你不说,现在就得死!”我弯下腰将插在杨鸿飞身上的匕首一把抽出,鲜血迸溅,甩了我一脸。

杨鸿飞嗷呜了两声,赶紧用手捂住了伤口,可鲜血还是顺着指缝流出来,很快在杨鸿飞身下的稻草上积聚了一小滩。

黄豆大的冷汗从杨鸿飞脑门上滚落下来,他抬起头来瞪着我,语气近乎歇斯底里:“你到底想干嘛?!”

我轻轻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吧,就你做下的那些事,就算我跟韩棠一卷白纸递上去,你也是死路一条。不管是谁许诺过你什么,只要当今圣上还在位,就不可能让你逍遥法外。你的发妻寒氏在抄家的那天就自尽了,但是据我所知,你还有一个儿子。”

“恬儿……”杨鸿飞恶狠狠地瞪过来,“他还是个孩子啊,你要对他做什么?!”

“你告诉我想要的,我找大夫来给你治伤,事后我可以跟韩大人联名上书,求圣上免去你家满门抄斩。你不用再装疯卖傻,可以安安稳稳地等到秋后。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安排你跟你儿子见上一面。”

“不行!”杨鸿飞使劲儿摇了摇头,“不要让恬儿过来,不能让他看见!”

“好。”我点点头,“你可以写封信,我帮你带给他。”

杨鸿飞犹豫了片刻,捂着伤口平躺下,“你想问什么?”

我从身上掏了块汗巾叠好了扔给杨鸿飞,“按住了。”

杨鸿飞抓过汗巾捂在伤处,雪白的汗巾很快就被血迹沾污了。

我垂眸道:“先说说你吃空饷的事吧。”

杨鸿飞双眸无神地望着头顶那个换气的天窗,细小的尘埃在月光底下打着旋儿,又过了好半天他才下定决心开口:“延合十六年,朝廷为抵御突厥,要组一支二十万人的大军。当时我从各大边镇征兵,可大家安稳日子过好了,谁都不愿意打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凑到了十万人。”

“这时候霍伦找上了我,当时他任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他说他可以把自己手底下的兵借给我,还可以帮我联系安北和北庭的都护,帮我凑齐另外那十万人。”杨鸿飞重重叹了口气,“我轻信了他们,二十万人的大军很快组好了,上报了朝廷,皇上也很高兴,重赏了我还有大皇子。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霍伦他们出尔反尔,突然撤走了他们的大军,还威胁我把那十万大军的军饷拿出来跟他们平分,不然就到御前告我一个欺君之罪!”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只能先答应他们,事后再慢慢把人补齐。好在那两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也没人发现。两年后我向朝廷提出再次征兵,又征了有八万人,对外号称有三十万大军,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忽然就打起来了呀!”

“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露馅的一天。”我冷冷看着他道。

“去年年底,打了几场败仗,朝廷就有人坐不住了,提出让天宝军过来增援。我怕景行止看出破绽,所以把队伍分得很散,说是扩大防线,没想到被突厥盯上,围了景朔带领的那支分支。”

“你真是罪有应得。”我使劲儿握了握手里的匕首,恨不能再给他补上一刀,“那朝廷年前给你送过去的军粮和军饷呢?你又跟霍伦他们瓜分了?”

杨鸿飞摇了摇头,“后来我才知道,霍伦他们背后还有人,他们那些主意都是背后那人给出的。那个人找上了我,他说他可以帮我把人补齐,还能不再受霍伦他们威胁,让我直接跟他交易。”

我皱了皱眉,“你都上过一次当了,竟然还敢往套里钻?”

“他手底下有一支军队!”杨鸿飞怒目圆睁,差一点坐起来,“不隶属于大周任何一支队伍,黑骑黑甲,来无影去无踪,宛如从地下借调的阴兵阴将,所向披靡。”

我心头一跳,直觉就要抓到整个事件的真相了,急忙追问道:“这个人是谁?”

杨鸿飞却是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是听霍伦他们称呼他为€€€€‘大帅’。”

“大帅?”我跟着又念了一遍。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够你们交差了吗?”杨鸿飞抽了口气,脸色苍白得厉害,那块汗巾已经快被血染透了。

杨鸿飞撑不了多久了,我来不及理顺前头的线索,赶紧问道:“这些事还有谁知道?大皇子呢?他参与了吗?”

“他不知道……”杨鸿飞气息越来越弱,“他只知道我吃了一点空饷,我每年也会拿一些好处给他,他就替我瞒着。其他的我没有告诉他。”

这个跟我和老相爷所猜的相差无几,我继续问:“那二皇子呢?”

“二皇子?”杨鸿飞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这跟二皇子有什么关系……”

“好了,我知道了,”眼看着杨鸿飞确实不行了,我点点头,转身出了牢门。

牢门外韩棠、一个书吏还有大夫早就候着了,我冲那大夫点了下头,“从左下腹部捅进去的,没伤到脏器,去给他止血吧。”

大夫提着药箱赶紧进去了。

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韩棠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股没由来的脱力感汹涌而至。手里的匕首掉落在地,我这才察觉出掌心的黏腻,抬手看了看,也都是血。

韩棠看了看我,又转头问那个书吏:“都记下来吗?”

书吏点头,韩棠随即吩咐:“拿进去,让他画押。”

等书吏也进去了,牢门外就剩了我和韩棠两个人。

“真是胡闹。”韩棠冷冷道。

“可我问出来了,”我冲韩棠挑眉笑了笑,“你问不出来的,我问出来了。”

韩棠竟然笑了,“你是小孩吗?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了,竟然在韩棠面前放下了戒备。

书吏拿着画好押的证词出来,韩棠在一旁署上自己的名字。

我问道:“这份供词是要明天呈给皇上吗?”

韩棠也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把笔递给我道:“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该给你请的功自然不会少了你的,把名署了,回去歇着吧。”

我接过笔来却没急着落笔,看着韩棠道:“这件案子的后续我也要参与。”

韩棠抬眸,“什么后续?”

“你不会真当我还是个孩子吧?”我笑了下,“杨鸿飞丢失的那些军饷,那个‘大帅’,他那支黑甲兵,这件案子可不是这么轻易就结了的。”

韩棠皱了下眉,“这件案子的后续如何自有陛下定夺,哪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把笔垂了下去,“皇上让咱们俩来审这个案子,我如果不署名,你是不是也交不了差?”

韩棠的目光一瞬间冷了下去:“这可是你审出来的供词。”

“正是因为是我审的,所以我要参与到后续的案子中。我知道,皇上信任你,肯定会让你接着往下查,你既然能让我跟着你一次,就能有第二次。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我只是想尽快把军饷找出来,给阿恒送过去。”

韩棠看着我默不作声。

我扔下笔转身便走:“我去找景侍郎。”

“你找他也没用,”韩棠在我身后道,“我可以帮你在皇上跟前提一嘴,但要不要用你,还是陛下说了算。”

我赶紧回头捡起笔,在舌尖舔了舔,笔走龙蛇地把自己的名字签好了,抬头冲人一笑:“多谢韩大人。”

第151章 玉恒

从大牢出来就迎上了牢门外的灯火通明,景策果不其然又在等着了。

刚在牢房里实在太阴暗逼仄了,虽然拿到了杨鸿飞的供词,却又深陷入另一个更深更广袤的黑洞中,一时有些喘不上气来。乍一看到这些人间烟火像是终于回过一口气来,看着景策迎上来的笑容顿觉得无比亲切。

“审出来了?”景策笑着过来,看了我一眼又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我抬手看了看,解释道:“不是我的血。”

“脸上也有。”景策抬手。

我急忙后退了一步,景策指尖稍一顿,又自然地收了回去,笑道:“是我唐突了,总是不自觉地把你和阿恒都当成弟弟。”

我搓了搓脸,应该是刚才拔刀的时候不小心溅上了,景策这话虽然是在道歉,但听着让人心里头舒服,我冲人笑了笑:“是我的问题,不习惯别人碰我……”

“洗洗去!”我话还没说完,韩棠从背后猛地拍了我一掌,险些把我拍了一个踉跄。

“成什么样子。”韩棠冷声道。

“我……”看在景策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景策在一旁低着头笑了好一阵子才给我指路,“再往前走一点就有口井,去洗把脸,我在后衙备了茶水点心,你们也熬了大半夜了,一会儿过来吃一点。”

临走景策还指了一个衙差来给我引路,我跟着来到井边,打了水上来,又苦于没有盆,只好让那个衙差帮我边倒边洗。

井水带着月光洒下来,手上的血时间有点久了,已经干涸在掌纹里,我搓了好半天才洗干净。又洗了把脸,抬头问那个衙差:“洗干净了吗?”

“干净了!”那个衙差冲我咧嘴一笑,样子竟然有点像滕子€€。

也不知道滕子€€跟着阿恒怎么样了。

往回走的时候打发了那个衙差,我自己提着灯笼往后院找。如今天儿已经暖和了,夜里也不怎么冷了,我抬头看着漫天星辰,习惯性地去找那颗玉恒星。

北斗七星的最后一颗,永远在北方,是离着阿恒最近的地方。说不定他也正站在漠北苍穹之下,跟我看着同一片星空。

以前的时候我被困于柳铺,也打算一辈子蛰伏在柳铺,对阿恒始终是患得患失,因为我身上带着枷锁,只能等着阿恒来靠近我。

可现在,我想去靠近他。

后衙倒也不难找,沿着灯火一路走过去就是了。临近房门听见景策和韩棠聊得正起劲,我没上去打扰,在廊下找了处台阶坐下了。

夜露缓缓降下来,沾衣欲湿,我拢了拢衣袖,靠着廊柱闭目养神。

身后那些谈笑声倏忽好像离我极远,跟周遭的细小虫鸣交织在一起,难得安逸,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靠着根廊柱睡了多久,直到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拍了拍肩膀才猛然惊醒,猛一回头,看到了景策一张关切的脸。

“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还以为你找了间值房补觉去了呢。”景策伸手拉了我一把,“赶紧进来吧,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我跟着景策起来,“没事,我以前在……在牛角山的时候,也经常在院子里睡着。”

跟着景策进了房里,这才发现韩棠躺在里间的罗汉床上已经睡着了。景策引我在外间坐下,给我倒了杯热茶,“先暖暖身子。”

我接过来呷了一口,是上好的碧螺春,一口下去齿颊生香,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你说的那个牛角山……”景策斟酌开口,“就是阿恒待着不愿意回来的那个地方?”

“……算是吧。”

“阿恒因为想参军的事跟家里怄气,离家出走了半年都没消息,把爹气了个半死。”景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捧着却没喝,边笑边道:“后来好不容易找着了,他却不肯回来,还威胁家里人不许去找他。他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难得你受得了还肯收留他。”

“阿恒挺好的。”我捧着茶杯道,“他有一颗正义之心,想做为民除害的大侠,又心系苍生,要做镇守一方的大将军。而且他说到做到,现如今也在兑现自己的承诺。”

“他呀,想起一出是一出,”景策笑道,“小时候喜欢和泥巴,就想当瓦匠。后来偷人家后院的果子,被人家追着一路好打,回来后就想当果农。还有一次从宫里回来,也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就坚定了自己要当大将军了。”

我也跟着笑了笑,“他小时候竟然这么善变。”

“有选择是件好事情,”景策道,“他是不是告诉你,我们在家总是欺负他。”

我想了想,点点头:“他说他有两个哥哥,每一个都很厉害,他在家里爹不疼娘不爱,所以才离家出走的。”

“你又被他骗了,”景策笑得很愉快,笑完了想起来还在里间睡觉的韩棠,又压低了声音道:“他才是家里最得宠的那个。想必阿恒也告诉你了,他是二娘所出,二娘她虽然出身商贾,却是爹这辈子的挚爱。二娘这个人嘛,比较随性,对阿恒也没什么要求,所以阿恒从小想干嘛就干嘛。往往都是大哥晨起练剑他还在撅着屁股睡觉,我在书房背书他就在外头的树上掏鸟蛋。我们对他恨得牙痒痒,合起伙来捉弄他,结果他告到爹那里,我跟大哥一人挨了一顿板子。”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景策渐渐收了笑意,“可就有一点,二娘不想让他从军打仗。”

这个阿恒跟我说过,我也能理解,毕竟就这一个儿子,肯定舍不得他去吃苦流血。

“对了,二娘还说想见见你呢。”

我一口茶没咽下去,猛地呛了一口,“……见我?”

景策挺愉快地笑了起来,“你放心,二娘人很好的,她知道你和阿恒的事。”

我好半天才把气喘匀了,“……知道才更不好吧。”

“你知道老相爷和老王爷的事吧?”景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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