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焉耆
漠北的秋意就是要比内陆来的早一些,虽然中午依然艳阳高照,但秋天的肃杀气息已至,满目枯黄伴着黄沙提前登场,显得尤为萧条。不过这里常年都是这么一副样子,看得久了难免有些想不起来当初葱葱郁郁的山山水水是哪辈子的事了。
安西比玉门关还要靠西,越往西走,能看见的树越少,荒漠越来越多,有时候走大半天都是一样的景色,让人难免心生气馁,以为自己是在原地打转。
大狗子一开始还憋着,后来总算忍不住了,整个人都好像被太阳晒蔫了,垂着头耷拉着眼过来问我还得走多久。
我递给他一个水囊,看着大狗子仰头灌了好几口,笑道:“你要是累了不妨来马车里休息一下。”
相比待在逼仄的马车里大狗子还是更喜欢骑马,骑的还是他那匹“骏风”,把水囊递还给我摇摇头:“我不累,就是觉得无聊。”
我笑道:“要不我教你背一篇《论语》吧,一会儿就不无聊了。”
大狗子牙疼似的啧了啧嘴,指着前面道:“对了,祁风哥哥还说要给我讲他们打仗的事呢,我去找他了。”
我笑着点点头,也不拆穿他,由着他逃也似的找祁风去了。
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是不爱读书呢?
不过再细细想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跟着阿恒多学学看看,等日后成年了找一个偏远点的地方封个闲散王爷,不必夹在皇城中身不由己,学会些傍身的本事谁也欺负不了他去。若当真能如此也算个不错的归宿。
说到读书就不得不提二狗子了,我从京城出发前刚收到了他一封信,只道他如今已经在筹备今年的秋闱了,若能中举,今年冬就要进京,继续筹备明年的春闱,到时候就能跟我们团聚了。
小莺儿完全忽略掉了“若能中举”这个前提,满心欢喜地筹备着二狗子要进京的事,甚至在春末的时候就已经给二狗子做好了两套棉衣,还挑了京城中最时兴的款式,在我身上比划了好久,就等着二狗子一来就给他穿上。
我考虑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一直以来我给二狗子营造的身份是寒门学子,寒窗苦读多年有朝一日被柳骞发现其才学收为弟子,再一路披荆斩棘杀到贡院。这是那些主考官们最喜欢的人设,这样的出身拿到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前提是他没有一个我这样的哥哥的话。
与二狗子正相反,我就是那些文人仕子眼中最没出息的那种。仗着小时候一点聪明到处耀武扬威,大了也没什么能耐,却死皮赖脸拿着一句从前的玩笑话硬要皇上赏我个官做做。做什么官不好,偏要一头扎进俱是科举出身的翰林院里,存心就是去恶心人的。
要让那些人知道二狗子是我养大的,他那寒门仕子的清贵形象只怕就得随着我的臭名声烟消云散了。
所以我掐指一算,二狗子要入京,势必不能跟我住在一块,我还得另找个地方给他置办一套宅子。以我那仨瓜俩枣的俸禄肯定是不够,思前想后只能动用大狗子从宫里给偷渡出来的那点东西了。
想来现在已经入秋了,等回到京城就得抓紧点找宅子了。
我靠着车窗看着漠北苍茫的天空,蓝得纯粹,偶尔有那么一丁点飘若游丝的闲云,风一吹也就散尽了。
举着景字旗的队伍一路铺展,赶在第三天傍晚到了与安西搭界的焉耆镇上。
滕子€€作为先一步过来刺探敌情的人,负责妥善安置阿恒带过来的队伍,一看见阿恒就忍不住抱怨:“大少爷,你当你是郊游来了吗?带着这么点人就敢这么明目张胆,你也不怕王庭半路上找人伏击你,连声响都没有就得嗝屁了。”
阿恒笑道:“他不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滕子€€简直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在王庭眼皮子找到这么处安全的地方,你这一来全暴露了!就这两天里,王庭往这边增兵就增了三次,这么小的镇子都快被他里里外外围了三圈了,就你还傻傻的往里送!”
“那倒是省得我找他了,”阿恒全然不放在心上,刚进了滕子€€的住处就四下寻找,“有吃的没,我快饿死了。”
“有烤馕行吗……我跟你说正事呢,你能不能先别想着吃了,命都快没了还想着吃……”
我看着滕子€€跳脚的样子跟阿恒的云淡风轻形成鲜明对比,险些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但看滕子€€的紧张又不似作伪,只好帮着劝道:“你要不先听听他说的?”
阿恒这才收了手头的烤馕在正位上坐下来,冲滕子€€点了点头:“你说吧。”
滕子€€道:“据我这两天的观察,王庭至少派了两万兵过来,着重把守着通往安西的要塞。实不相瞒,就你这点人,哪怕再加上我之前带来的人,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阿恒还是不紧不慢地笑道:“我跟你打个赌,王庭不敢主动攻击我。”
滕子€€苦口婆心仿佛进阶成了一个老妈子:“我知道你身负皇命,王庭若敢主动出击就是坐实了造反的罪名,可你想过没有,人家背后有安西四镇,有充足的军需粮草供应,跟你这负辎前来的不是一个概念,你耗得过人家吗?”
“谁说我要耗了?”阿恒笑道,“我主动打他不行吗?”
滕子€€好像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仰天长笑了两声:“你?五千人?主动出击人家五万人?你以为你是谁啊?真当自己是项羽霍去病了不成?夸起口来也没个把门的,玉哥儿你也不管管他。”
我本来还是有些担心的,但看阿恒成竹在胸的样子又不像在夸大其词,忍不住跟着阿恒调戏起滕子€€来,“我就是个随行看戏的,军事上的事我可不懂。”
“玉哥儿也是你叫的?”阿恒半眯了眯眼。
滕子€€愣了愣,急忙冲我抱了抱拳,改口道:“柳大人,柳大人行不行?柳大人你快帮我劝劝他,有这功夫还是赶紧写封信向大将军求救吧。也不知道现如今信还能不能送出去,没事,我找几个可靠的人拼死也给你送出去。”
“滕子€€你听好了,”阿恒突然正色道,“这场仗是我允下的,怎么打我说了算,就是打得只剩我一个人了也不会求援。你有这功夫找人出去送信,倒不如找几个好厨子做几个好菜招呼一下弟兄们,大家一路赶过来吃了好几天沙子了,现在就想吃顿热乎饭睡个好觉,既然今天打不起来,那剩下的就明天再说吧。”
“可是……”滕子€€还欲再说,我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滕子€€又张了好几次嘴,最后只能抱拳领命出去了。
等人走了阿恒又抱着手里的烤馍啃了起来,我给他倒了杯水送上去,这烤馍看得出已经放了有些时日了,硬得能砸核桃,难为阿恒还能吃得下去。端起水来喝了一口又呛到了,喷了满桌子的烤馍渣子。
我赶紧过去给他顺了顺背,无奈道:“不是已经吩咐厨子去做饭了吗?别吃这个了。”
阿恒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了,又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才说出话来,“饿的紧了,先垫垫。”
我把他手里剩的半块馍夺下来,“这东西看着没多少,吃完了一喝水全在肚子里泡发了,一会儿你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阿恒突然狡黠一笑,一把把我拉到身前,紧接着带着漠北秋意的肃杀气就扑了下来:“可我还是饿得要命,在开饭之前,我能不能先吃了你?”
第169章 投诚
一连三天,阿恒就在王庭两万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大吃大喝,表面上看像一帮不务正业的子弟兵,实则却是外松内紧。阿恒带的是自己的亲兵,全都是图朵三卫出身,纪律森严,硬是在装腔作势之余把日常操练全都补上了。我看着这些人闷在帐子里光着膀子埋头苦练不禁好笑,有点搞不懂阿恒这到底是迷惑敌人还是折腾自己人呢?
阿恒则是一连几天都跟祁风和滕子€€形影不离,日常作息都在一块,除了刚到的那天跟我单独待了一会儿,其余时候我几乎没再跟他说上一句正经话。
我见惯了他平日里散漫的样子,一正经起来还有些不适应。好几次从他们帐门前经过,远远看着他皱着眉头认真的样子,心里不禁感叹,阿恒不愧是景行止的儿子,他们命中注定就属于战场。他在沙盘前站着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群人的中心,整个人都带着光。
这是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阿恒,也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阿恒。
慢悠悠走回营帐,看见帐门外大狗子正端着祁风为他精心挑选的武器擦拭。是把寒光毕现的陌刀,两面开刃,通长接近一丈,比大狗子站起来还要高出不少。
大狗子这几年虽然蹿得挺快,用这样的刀还是有些过长了,我上前道:“祁风怎么给你选了这么个兵器。”
“是我自己要的,”大狗子道,“祁风说这种刀是由汉代的斩马刀演变来的,专克骑兵,能‘人马俱碎’。突厥人不是最擅长骑射吗?那我就选一把最克他们的刀。”
我不禁笑道:“陌刀克骑兵不假,可那多是先锋兵用的,你身为皇子,怎么可能让你冲在最前头?”
“我为什么不能冲在最前头?”大狗子抬起头来问我,“同为大周子民,就因为我是皇上的儿子,而他们是平民百姓的儿子,所以就该他们身先士卒吗?我死了你会伤心,可是他们死了就没人伤心了吗?”
大狗子一席话竟然说得我哑口无言,最后只能道:“可你到底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你若真是在战场上有一丁点闪失,会有无数人因此丧命。”
大狗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玉哥儿,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靠着大狗子坐下来,“你不自恃身份目中无人这是好事,但也得时时牢记自己身份,你一个人的生死关系着万千人的生死,甚至关系着大周的国运。”
大狗子皱着眉头,看上去有点伤神:“那我是不是不能像阿恒哥哥一样上阵杀敌了?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跟阿恒哥哥并肩作战呢。”
“谁说不能了?”我笑道,“咱么大周马背上的王爷也不在少数,像老王爷当初就是咱们大周的战神。这些年你不在京城,关于他的丰功伟绩知道的不详,这么告诉你把,现如今这帮突厥人的爷爷辈就是老王爷平定的,换来了大周朝五十年的太平。”
“那他们为什么又反了呢?”
我看着远处一片黄沙间缓慢下落的日头不禁有些伤怀,“可能是因为当年震慑他们的那根砥柱倒了,压不住这些魑魅魍魉了吧。”
“玉哥儿,”大狗子轻轻把手附过来,掌心温热,“老王爷虽然不在了,但还有景将军,还有图朵三卫,还有我和阿恒哥哥,我们会像当年的老王爷一样,把那些坏人从大周疆土上赶出去,让他们再也不敢踏足一步。”
我看着大狗子手上的长刀笑了笑,“好,那我等着那一天。”
当天夜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自称是当初霍伦的旧部,早就看不惯王庭的所作所为,特地来投靠阿恒的。
我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在阿恒的军帐中落座了,是个青衣白裳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看着不像个将军倒像个军师。我找了处靠近帐门的位置坐下来,那人与我坐对桌,见我进来冲我点了点头,又接着对阿恒道:“没想到少将军竟是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能领兵上阵,敢问将军此次前来带了多少人来?”
阿恒的目光追着我看过来,笑意盈盈地逗留了片刻,见问到他了这才把目光挪开,大手一挥,混不吝道:“你看到了,就这些。”
那人抽了抽嘴角,斟酌片刻似是无奈道:“我说句不当讲的,将军莫怪,就咱们这些人,只怕是到不了王庭跟前。”
阿恒看上去也颇为苦恼:“可不是嘛,别说王庭了,这些人只怕连焉耆镇也出不去。都怪我爹,说什么要顾全突厥那边的大局,不肯调兵给我,这不是让我送死来了吗?”
那个人举起茶杯撇了撇茶沫,慢慢饮了一口这才道:“倒也无妨,我手底下还有两千人,都可以为将军所用。此外我还能联系上一些旧部,这些人手里的兵加起来多多少少也有一万人。有了这些人,将军可有一战的把握?”
阿恒眼睛亮了一下,“你此话当真?”
“王庭杀旧主,窃王位,人人得而诛之,看不惯他的大有人在,只是迫于王庭的屠刀才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今朝廷的救兵已到,他们自然上赶着归顺。”
阿恒:“那他们人呢?”
那人稍稍有些为难,“这么些人全部出动必然引起怀疑,所以他们派我为代表前来投诚,若是将军真有一战的实力,他们必然倾力相助。”
阿恒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个枣子,抛到半空又张口接住,满意地一笑,“那你就赶紧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带着兵过来吧,等人凑齐了咱们就开打。”
那中年人犹豫片刻,迟疑道:“单凭我红口白牙一张嘴,他们只怕是信任不过,还得是有点拿得出手的东西……或者人,他们看到了,明白了将军的心意,才好继续往下谈。”
“那我跟你走一趟吧。”
阿恒这话一出来,不仅在场的自己人愣了,连那个中年人也愣了愣,半晌后才想起来点头:“这自然最好……”
“不行!”祁风立即出声打断,“少将军贵为一军之首,孤身赴敌营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我们怎么跟大将军交代?”
滕子€€在一旁也连连点头:“要去也是我们去,少将军你不能只身犯险。”
“险?”阿恒回头眯眼看着那个中年人,“佟军曹,我去会有什么危险吗?”
“少将军请放心,军营里我已经打点好了,都是自己人,佟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行绝没有风险,”姓佟的军曹又看了看滕子€€,“这位将军去也不是不行,只是肯定没有少将军您亲自去显得有诚意,毕竟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只有遇上了值得托付人才肯将身家性命交出来。”
阿恒又嚼了个脆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觉得佟军曹说的有道理。”
至此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是他们合力演的一出戏,阿恒哪怕平日里再没有正形,也断不会在这种事上犯糊涂。可即便知道他是演戏,我心里却反倒是更加不安了,阿恒知道这人有猫腻,还要跟他走,剩下的只怕就不是演戏那么简单了。
阿恒要只身赴敌营,一想来我就不由悬起心来。
“要不再带上两个人吧,”我道。
“带太多人进去难免惹人生疑,”佟军曹颇为为难道,“到时候反倒是束手束脚,容易引火烧身。”
阿恒站起来扫了扫衣衫,环视了一圈众人,道:“行了,有佟军曹陪着我就行了,等把人拉过来,咱们再一起跟王庭那个龟孙儿痛痛快快打一仗。”
佟军曹急忙站起来大家拱了拱手:“诸位放心,我一定会把少将军安全护送回来的。”
又冲着阿恒道:“事不宜迟,借着天色暗咱们快些走吧。”
阿恒跟着佟军曹动身往外走,临到帐门被我一把抓住,我盯着他看了良久,最后道:“那至少穿件护甲再走吧。”
第170章 夜袭
我帮阿恒脱去外面的衣裳,在里头换上贴身的金丝软甲,把靠近命脉的地方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再替他把外袍穿上。一直到收拾妥帖,再无疏漏的地方这才收了手。
阿恒一直含笑看着我,当着外人也不避嫌,拉起我一只手贴在胸口上搓了搓:“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临了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凡事当心。”
阿恒这才收了手,冲佟军曹招了招手:“走吧。”
佟军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看样子对阿恒是个棒槌的认定更加不疑有虚了,笑道:“少将军当真是好兴致啊!”
阿恒长笑一声,领着佟军曹出了帐门:“这里头的快活你是无福消受了。”
佟军曹急忙摆手:“不敢,不敢。”
帐门外只有几个闲散的士兵,三三两两凑在火堆前,看见帐子里有人出来抬一抬头,见不是招呼自己的又都歪歪斜斜坐着看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