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明白过来,今日皇上叫我过去不是赏雪的,也不是喝茶的,他就是借我之口通知老相爷,他要着手清查圈地的事了。
这件事在老相爷生前办成了,苏家就还有一线生机,毕竟老相爷还在,谁着手办这件事都还得顾及一下老相爷的颜面,怎么都会给苏家留下一线生机。若真的等到老相爷过世再办,那就说不准会办成什么样子了。
这位皇帝陛下,我竟一时间说不上来他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
可能身为帝王,他更多的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在铁血的手段之下留下温情的余地。
“士农工商,几百上千年来都是这么个顺序。这些士绅,在地方上圈地、置办家业、鱼肉百姓,是朝廷的蠹虫。可他们也在朝为官、为朝廷源源不断地输送生源,是朝廷的根基。自从有了科举取士,不可否认,有些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一展抱负,但多数人还不是为了鲤鱼跃龙门,成为人上人?一个秀才,就可以见官不拜、遇刑不打,免赋税、免徭役,朝廷为什么要给这么多优待政策,不就是为了激励更多的人好好读书,将来也能为朝廷所用。可若是有朝一日这些有待政策都没有了,当官的跟老百姓一样,也得纳税,下了衙还得去耕种那一亩三分地,不然就交不上朝廷的赋税,还会有人参加科举吗?”
“这件事说的简单了,是惩办那些圈地的恶霸,说的严重了,那就是动摇国本,一着不慎,就可能直接颠覆社稷。想当初我奉旨承办榷盐令废除的案子,那还只是跟经商的为敌,朝廷里有人给我撑腰,可也还是降了职,好一段时间都在被各处打压。而这次,站在对面的,却是举朝上下这些当官的。”
道理我都懂,这件事就是个陈疮,在国体上横陈了几百年都没有的刀根治,任由它发展下去,大周早晚也会是跟前朝一样的命运。可是如今这个时局,边疆动荡,朝局不稳,真的是断臂保命的好时机吗?
老相爷对着扑朔的火光眯眼看了良久,最后道:“我倒是有些好奇,皇帝会找谁去办这件事呢?”
第185章 人选
这个人选很快就定了下来。
皇上钦派韩棠为江南道监察御史,详查江南道税收事宜,不日就要启程。
临行前一天,景策在清风楼给韩棠设宴饯行,叫上了我,也叫上了大狗子。
宴席期间,韩棠还是秉持着自己之前的性子不怎么理人,可这次却连一向礼数周全的景策也冷着张脸不肯说话,连大狗子都察觉出席上的氛围不正常,默默抱着兔子头埋头啃。
酒过三巡,景策终于开口了,放下酒盅直直盯着韩棠问:“你就一定要去?”
韩棠没抬头看景策,指尖捻着个小酒盅,景策喝一盅他随一盅,一壶酒都快被两个人喝完了,却都像喝的凉白开一样,眼神越喝越亮,像寒冬夜里那一颗启明星似的。
“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韩棠也开了口。
“可那个人为什么一定得是你?”景策哗地一声站了起来,椅子拖地,很尖锐的响动,吓得大狗子兔子头都不敢啃了。
“别跟我说那些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大朝会上站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人应声,就你一个是忠臣、直臣是不是?你为了显摆什么?大周没了你就不转了吗?!”
“玉成!注意分寸!”韩棠低喝一声。
席上一时之间又静了下来。清风楼的后院包厢,人少也清净,饶是如此韩棠还是开窗往外瞧了两眼,确认无人才又关上窗回来。
伸手拉了景策一把,“先坐下,别吓坏了孩子。”
起初我以为孩子指的是大狗子,可顺着韩棠的目光看下来,他好像也把我算在其中了……
景策被韩棠拉着坐下,低着头,但眼眶微微泛红:“好,你说事情一定得有人去做,那我请旨的时候你为什么拦着我?你知道这件事拼的是什么,是家世,是背景。我父兄弟弟都在战场上,姑姑是皇后,无论如何最后都能善终。可你呢?你有什么?你拿什么挡满朝文武的唇枪舌剑?”
“你不行,”韩棠眉头皱起来:“你在刑部待的好好的,去掺和户部那些烂账干什么?”
“那你是户部的人吗?”
韩棠默默坐着不吭声了,窗外北风呼啸,听得人心里发寒,不知过了多久韩棠才又开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好,韩云亭,你有本事!”景策起身拿起桌上凉透了的酒一饮而尽,青花酒壶当场摔碎,“你有本事就活着回来!”
景策当场摔门而去,酒楼的人闻声而来,看着房里的杯盘狼藉,一时没敢进来。直到听见景策在前头喊了一声“记我账上”,店小二这才大梦初醒一般进来把满地残骸收拾了,临走,韩棠又道:“再上一壶酒。”
我本以为这场席已经不欢而散了,没成想韩棠还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我也只好把屁股又按下继续陪着。
店小二很快把酒送了过来,门一关上,房里慢慢回暖。韩棠竟然起身给我倒了一杯酒,惊了我一跳,再听见韩棠慢慢来口:“他愿意跟你亲近,劳你劝着他点,别让他做傻事。”
这杯酒我却不敢喝,问道:“什么样的事算傻事?”
“任何于他不利、可能惹祸上身的事。”
“也就是说你出了事他不能为你出声,任凭漫天骂声将你盖了去,他自站在朝堂上当个没事儿人一样?”我把酒盅往前推了一推,“韩大人太看得起我了,这样的事别说我不会劝,就算劝了景二哥也不会听我的,你这是让他欺心。”
韩棠抿着唇看了看那杯酒,接着拿起来自己喝了。
我问他:“这件事真的是你自己想去的吗?还是有人逼你这么做?”
如果当真是皇命难违,那当初他作证柳家勾结陈楚山的事也极有可能是一样的情况。
可韩棠却是摇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我不想干的事,谁也逼不了我。”
这人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再喝下去我怕他明天就走不了了。从怀里头掏出我事先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他,是一封信:“这是老相爷给的,他说你可以从苏家开始着手这件事,信是给如今苏家的当家人的,他看了信如果还是不肯配合,你可以动手杀鸡儆猴。”
韩棠愣了愣,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把信接了过去,又冲我行了一个大礼,“代我谢过老相爷。”
这饭再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带着大狗子起身告辞,临走又道:“我等着你回来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韩棠笑了笑,又冲我举杯:“好。”
从清风楼出来,一下子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只觉得寒风入体,我抖了个哆嗦,裹紧衣裳,问大狗子冷不冷。
大狗子摇了摇头:“不冷啊,今天太阳挺好的,比前几天下雪的时候暖和多了。玉哥儿你冷啊?”
今天确实算不上多冷,前几天的大雪堆在路边都快要化完了。可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冷,心里发寒。
大狗子问我:“韩大人这一去很危险吗?你们怎么都好像他回不来了一样?”
危险吗?自然是危险,前方有饿狼,背后有猛虎,动辄就关系到国运根基,到时候可能连皇上都保不住他,应该说是个明白人就不会干这种荒唐事。
可聪明绝顶的状元郎怎么就突然傻了呢?
见我不说话,大狗子又问:“那父皇他是坏人吗?”
我愣了愣,偏头拍了拍大狗子的肩膀,如今这孩子已经比我都要高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父皇他……他不是一般人,做人做到他那个份上了,就很难再用好坏来区分了。”我揽着他边走边道:“他做的事情、做的决定,关系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整个天下的臣民,可能对某些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天下人来说却是普天同庆的好事情。也有很多事情,哪怕现在很多人理解不了,要等到后世才能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大狗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以后这种话不要再对别人说了。”我嘱咐道。
大狗子又点了点头:“我只跟你说过。”
“刚才吃饱了没?”我注意到大狗子刚在席上也就啃了一个兔子头,这会儿肯定还饿着,招呼道:“走,去西市喝一碗胡辣汤去。”
“好,”大狗子笑道,“晚上买上二两肉,去看看二狗子吧。”
“他现在可比你忙。”
“再忙不也得吃饭吗?”
韩棠走后半个月,参他的折子就跟雪花片似的落了下来,哪怕我不在朝中任职也略有耳闻。有人参自然也有人保,景策一天一封折子往上递,谁弹韩棠他就弹谁,这位大周朝最年轻的侍郎在刑部浸淫已久,手里握着半朝臣子的黑料,反正大不了碰一个鱼死网破,看谁耗得过谁罢了。
我下衙之后途径刑部,看景策值房里的灯还亮着,便过去探头看了一眼。
听见动静景策头都没抬,只道:“你先走吧,不用伺候了,帮我把门从外头锁了。”
我不禁失笑,站在门口道:“景二哥饭不吃了,觉也不睡了,明天准备参谁?”
景策这才抬了抬头,见是我笑道:“你怎么来了?”
“看你灯没关,过来看看,”我指了指屋里,“我能进来吗?”
“快来,”景策起身相迎,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又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外头冷吧?”
“看样子又要下雪了,”我看着景策值房里衣裳铺盖齐全,问道:“你这是住这儿了吗?”
“回去也是不胜其烦,那些人堵不到我就去家门口堵,搞得家里也鸡犬不宁,倒不如在这里躲个清净。”
景策三两下把房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还摊着一封没写完的折子,墨迹未干,应该是刚刚写的。
我问道:“韩大人有什么消息吗?”
“前些天刚到苏州,”景策收拾完坐下来,神色有些黯淡:“苏家人不怎么配合。”
“想来也是,要征地、要收银子,有人愿意配合才奇了怪了,”我喝了口热茶,“但他们闹归闹,不过是仗着老相爷的势。昨天有人在苏宅门口跪了大半个晚上,老相爷也没见他,等他们明白过来老相爷的态度,自然也就松口了。倒是你,京城里摆这么大的摊子,就不怕得罪人吗?”
“你说这个?”景策拎起桌上的折子冲我抖了抖,“我倒是想得罪人,只可惜,这些折子头几封皇上还看过,现如今跟参阿棠的那些一块都封存了,皇上压根都不看了。”
我微微一愣,皇上要保韩棠的态度明显,扣留了参韩棠的折子不奇怪。至于景策这些折子,大都是激愤之下写的,难免失实,皇上要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明知道皇上不看,干嘛还要写?”
景策冲我笑了笑,只是神色在灯光下有些落寞:“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还能替他做点什么了。”
我喉头一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哪怕能帮到韩棠的甚微,哪怕前路叵测,可他至少用这种方式,证明两个人是站在一块的。
“快下雪了,我就不留你了,”景策又重新拿起笔来,沾了沾墨,“替我从外头把门锁了,快回家吧。”
第186章 熟人
苏宅门口的人跪了三天,连老相爷一面都没见着,等到第四天我再回家的时候,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朝中众人这才看明白了朝廷要收回田地的决心,明面上负隅顽抗的那些人同时背地里也悄悄做起了打算。
半月之后,远在江南道的苏家主动上交了这些年来侵占的农田,并补上了今年应缴的税银。至此韩棠在江南道的征地之行才正式运作起来。
临近年根,户部又开始从各部征调人手帮忙统计这一年零零总总的开支账目,像我这种日日厮混日子的,毫不意外地被选上了。只不过户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老爷们也不敢把账目透露给我们这些外人,所以开始几天我也就是端茶送水研墨,大部分时间就在炭火炉子旁等着水烧开,倒比在四当斋里挨冻强。
后来有一天一个老书吏吃坏了肚子,一下午跑了八趟茅厕,眼瞅着手上的账目抄不完了,便让我过来代笔。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因缘际会这本账传到了皇上手里,被夸了一句簪花小楷写得好,然后我偷懒耍滑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
户部这些账目就跟城东王大娘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一天写下来我满脑子都是那些烂账,一连写了三天手腕子都肿了,吃饭的时候拿不住筷子,只能改用左手。
我怀疑皇上是故意的。
这个想法没过了几天就得到了印证。
六部的堂官大都只需要坐半天衙,到了晌午就都各回各家吃饭去了,剩下我们这些小喽€€只能是早晨带了干粮,中午就着热水随便吃两口,下午还得接着干。
冷硬的干粮还没掏出来,我们逼仄的值房里就来了个宫里的内侍,点名道姓召我进宫陪皇上用膳。
跟着内侍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离开,我心里也跟着惴惴不安,现如今我都快对皇上召我有阴影了。
路上小心跟那内侍打听:“跟皇上吃饭的还有谁?皇上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倒没听见再叫谁了,”内侍在前头快步走,“跟皇上吃饭那是多大的荣幸呐,麻溜的吧,别让皇上等着急了。”
等到了地方又有徐明在外头等着,这才明说:“今儿早上皇上跟几位皇子们一块用的早膳,饭后四皇子给皇上表演了一套刀法,皇上一高兴,每个人都赐了赏。皇上说看着他们就想起你来了,这才叫你过来一起用膳。”
我点点头,暗道不是什么烦心事就好,能蹭一顿御膳自然是好之又好。
进了屋问完安刚坐下,徐明便吩咐人布菜,看来当真是只叫了我一个人。这些天吃饭左手用惯了,我拿起筷子来吃了两口,自己还没觉出什么来,倒是皇上眼尖,问我何时学会用左手吃饭了。
我把袖子撸上去露出两只腕子来,“能看出什么不一样吗?”
皇上拿筷子点了点我的右手:“怎么肿的?”
我看出皇上今天心情不错,放下袖子卖了个关子:“还不是拜皇上所赐。”
“哦?”皇上笑道:“朕找人跟你掰腕子了?”
“皇上您还记不记得上次户部递上来的那本漕运的账目?”我幽怨地叹了口气,“那本是我抄的,就因为您夸了一句字写得好,现在他们什么都让我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