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策问:“咱们吃什么?”
我无奈道:“我可没有银子给你们在顺福楼设宴。”
“顺福楼有什么好吃的?”景策道,“他们的招牌肘子我都吃腻了。上次咱们在城门口吃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里面有各种豆子的那个。”
我愣了愣:“……黏豆粥?”
“对,”景策一点头,“就吃那个吧。”
于是我们仨坐在城门口,一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黏豆粥开始喝,景策还自告奋勇,教起了韩棠怎么喝粥:“你得转着面喝,贴着碗沿往上吸溜……哎,对,就是这样。”
韩棠吃了两口放下碗来:“我知道怎么吃……以前喝粥,都是这么个喝法。”
景策一愣:“……是吗?”
“不只是喝粥,还有菜糊糊,地瓜汤,喝得快的能多分一碗,所以大家都是贴着碗壁转着面喝,这样凉得快。”
我忽然想起来,当初含凉殿上跟韩棠比试时,新科状元一身红衣,脚上穿的却是一双褪了色的布靴。寒门举子,金榜题名,本是风光无限的时刻,却因为我一时兴起的捉弄,站在大殿之上受众人指指点点。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不过换来了这群达官贵人的一笑,我突然不敢想他当时是个什么心境。
而且听说韩棠还是个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孤儿。
若说景策的成功还有几分靠的是家族的庇护,那韩棠能有今日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
景策也放下了碗,转而拿起汤匙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粥:“我还以为能带你吃个稀奇呢,没成想都是你以前吃惯了的。”
我也觉得陪着这两位人中龙凤在这里喝黏豆粥过于磕碜了,提议道:“我知道城东一家酒馆,也做菜,可以去尝尝。”
说来还是凌崖子领我过去的,这穷道士闲来无事就在长安城里瞎溜达,勾栏瓦舍、秦楼楚馆都被他逛遍了,连那些隐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馆子也没放过,出来一趟回去就挨他师兄一顿打,隔两天屁股好了就再出来瞎折腾。
城东这家酒馆价格公道而且味道不错,因为位置偏僻一些知道的人也少,环境很是清净。我那天跟凌崖子围炉观雪喝了一下午,到最后这人果不其然又醉了……我买的账。
我原本就打算接上韩棠和景策一起过去的,没成想竟被叫着在大街上一起喝起黏豆粥来。
起身欲走,韩棠却又端起碗来:“等我喝完,这一路被寒风吹透了,喝这个正好。”
喝完了粥我们仨再一路往酒馆去,走的不是大道,而是七拐八绕的小巷子。临近新年,这几天一直很暖和,沿途都在张灯结彩,还有小孩子拿着鞭炮四下追逐打闹,擦着我们跑过去,带起一阵硝石味。
大道上的雪都化干净了,这些小巷子里光照不足,在墙角还积着一堆雪。雪水化了流到路上来,满是泥泞。我有些过意不去:“前面就快到了,我那天来的时候天寒,没化雪,早知道这么难走就不带你们来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酒好喝就成。”景策笑着道,“而且这路也不算多难走,我记得那年寒冬阿棠跟我去西郊赏梅花,那路才叫一个难走。马车陷在泥里走不动了,我俩只能舍下车徒步走,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最后好不容易才到梅园。”
“结果天都黑了。”韩棠道。
景策看了韩棠一眼,眼睛里笑意明显:“梅花没看成,还摔了满身的泥巴,我俩在朔朔寒风里差点没冻死。摸黑又走了两里地才找到一户人家,结果那人把我俩当成了野人,拿着粪叉就冲出来了。”
“然后呢?”我追问道。
“然后凭着咱们韩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我们总算住下来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家农户家里房间也紧俏,就剩一间窝棚了。”韩棠接过来道。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作用,我竟然觉得韩棠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带着些许红晕。
一间窝棚,两个人,外头寒风呼啸,屋里只有一床被子……我突然想起了阿恒初到破庙时半夜里偷偷往我被窝里钻的情形。
再看这两个人,神情都不太对了。
好在酒馆转过弯来就是,还没进门,一股酒香就顺着凛冽的寒气飘了过来,清冽醇香,景策猛吸了一口:“一闻就是好酒。”
有了先前的黏豆粥垫肚子,这会儿大伙也都不急了,酒开小火慢慢煨上,等小菜都上齐了酒也温好了。
我们临窗而坐,午后暖阳很是惬意,等坐下了我才想起来问:“税银都交接了,你不急着回宫复命吗?”
“不急,”韩棠道,“皇上这会儿没空见我。”
景策替他解释:“临近年关宫里才忙得不可开交,皇上这会儿该是忙着祭天,印都封了,只要不是边关暴动、哪里造反就都不要惊动他老人家了。”
“而且我这差事也不能说就结了。”韩棠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景策的脸色有些沉下去了。
“征银收地,征银才是第一步,”韩棠像是没看见景策脸色变化,继续道:“朝廷不可能每年都派官员下去把那些没缴的税银再征缴一遍,而且那些占地的乡绅们缴这一遍还算痛快,若是往后每年一缴,他们就不会这么坐以待毙了。把地收回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回来这一趟待不长,等复朝了便再请旨南下。”
我小心觑了觑景策的脸色,本以为又得像上次那样不欢而散了,但这次景策却没说什么,只是执杯冲我抬了抬:“今朝有酒今朝醉,说那些劳什子的烦心事干什么,来,喝酒。”
之后韩棠没再提要走的事,景策脸色也好看了一些,聊些不咸不淡的家常。提及过年,景策叹了口气:“今年爹爹和阿恒还是回不来,大哥也捎信回来说那边好像有异动,今年也不回来了,硕大一个府上就我和一群妇道人家,光是想想那些礼节繁琐的迎来送往就脑袋瓜子疼。”
转头看着我问:“玉哥儿你在哪儿过年?”
我想了想:“该是陪着老相爷一块吧。”
“也好,”景策点点头,又看着韩棠道:“你可得过来陪我守岁,我一个人也太无聊了。”
韩棠倚窗而坐,抬手执杯,阳光从窗缝里泄了一些进来,正打在他手中的白玉酒盏上。韩棠轻轻提唇,看着景策笑道:“紧赶慢赶,不就是为了跟你一起过年嘛。”
景策也笑:“那就说好了,我备上酒水,咱们到时候把盏夜谈,一醉方休。”
作者有话说:
玉哥儿: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第190章 祭奠
大年三十当天天色并不是很好,我出城的时候还飘了一阵小雪,尚没盖住路面雪就停了。只剩下寒风凛冽,刀子似的直刮脸。
出了延平门往西,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人,大都提着个簸箩,有些还满满当当,有些已经空了。路边的坟茔大都以一个姓氏或者一个村子为牵萦,扎堆连成一片,坟头上都换了新的黄表纸,没烧尽的纸钱元宝被风堆到路边,香灰味绵延好几里还能闻得见。
韩棠给爹娘找的这块地方就没有那么多坟扎堆,因此我老远就看见有个人站在老榆树底下。
那人身形高€€,如此寒风天里穿的却十分单薄,风一吹衣摆便随风而动,看着跟吹透了似的。
我提着东西上前,那人也闻声回过头来。
是韩棠。
我冲人微微颔首,道:“你来得倒早。”
韩棠也冲我点了点头:“我孑身一人,这种日子没什么好忙的,便早早过来看看老师和师娘。”
“不是说要去景二哥那里过年吗?”
提及景策,韩棠轻轻笑了笑:“他现在太忙了,我等入了夜再过去。”
我一想也是,如今硕大一个将军府就景策一个当家的,这种日子光迎来送往估计也忙翻天了,我都能想象得出他表面端着一副谦逊和煦的皮囊,背地里已经不耐烦起来了,忍不住轻笑出声,再看韩棠一副悠闲姿态站在这儿,问道:“你往年都是跟景二哥一起过年吗?”
韩棠却摇了摇头:“去年、前年都是一块过的,再往前他就有家人相伴了,我也不方便过去叨扰。”
“那你往年都怎么过?”
韩棠眉头轻蹙,但不明显:“自己在家,或者干脆找个寺庙敲木鱼去,不过就是个被人们赋予的意义多了些的日子,没了那些牵扯也就没什么异常之处了。”
我想了想我独在异乡的那些年,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因为有这几个孩子在,每年都还算热闹。虽说这样那样的习俗都是人们强加在各个日子之上的,可要真的是无动于衷,他又何必躲到庙里敲木鱼呢?
我把簸箩放在坟前,看坟周都打扫过了,坟前有刚烧尽的纸灰,还摆着爹爹爱喝的酒和几样下酒菜,倒比我这个亲儿子更周到。
韩棠在我身后道:“其实有一年我倒真是印象深刻。”
我偏了偏头:“哪一年?”
“延合七年。”
“延合七年……”我微微一愣。
“不用想了,那年过年你在宫里,”韩棠道,“那年大年三十我到老师家里拜谢,老师见我一个人,便让我留在府上一块吃年夜饭。”
我不由苦笑:“我在宫里,你却在我家里。”
“是呢,”韩棠轻抿了一下唇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觉得他原本寒风中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语气轻缓道:“那是我第一次在京中过年,也是第一次吃年夜饭。老师平日里虽严厉,但那天晚上他笑了很多,酒后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了些醉话。他说‘吾儿初长成,爹不求你日后也能考状元,唯平安喜乐足已’。”
我记起来了,延合七年,是韩棠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我在这里过的最后一个年。转过年来不久,柳家便因为谋逆的罪名被抄家了。
那本该是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年,我却在皇宫里陪着一群非亲非故的人看焰火表演。
“我平生从未像那天一样生出那么强的妒火。我努力了半辈子唯一做成了的事,你们从未放在眼里,你不需要好功名就能站在金殿之上,你什么都不缺,你甚至还有一个好父亲。”韩棠低垂着眉眼,话是对我说的,目光对着的却是爹娘的坟头,“我那一刻突然有一个想法,你既然那么喜欢皇宫,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在乎,那你就是永远都别回来了。我替你陪着老师,哪怕他认错了人,可他那一声‘吾儿’是对着我说的。”
北风袭过半山腰,扬起了漫天飞灰,像是什么人在天有灵,正在看着我俩。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皇宫。”我在坟前跪下来,“我甚至在宫里行过巫蛊之术。”
韩棠愣了下:“……什么巫蛊之术?”
“他们说把我召进宫是为了让陈皇后有孕,可是太医院里那些太医都没有用,陈皇后的肚子就是没有起色。后来我听一个小太监说,城外有一个神婆子的巫术特别厉害,求什么就能得什么,我就借着一次出宫求了个小人,放在陈皇后床底下,每天往上头滴一滴血。”
韩棠抿了抿唇:“在宫里行巫蛊之术按律当斩。”
我从簸箩里拿出跟韩棠一样的酒,一样的菜色,又掏出一卷黄表纸,压在之前韩棠那些纸灰之上,“后来也不知道是巫术起了作用还是太医院的药有用了,陈皇后真的有了身孕,我以为我总算可以回家了,他们却又说养个小孩子在身边可以保胎,要让我待到皇子降生才能走。我本想大不了就是再等十个月,毕竟两年我都等下来了……没成想等来的却是抄家的消息。”
韩棠倚着那棵老榆树,旷野上一时间寂静无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直起身叹了口气,道:“我走了。”
我微微偏了偏头,道了一声“多谢”,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至于谢他什么,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谢谢他为爹娘立了碑,这些年来替我尽孝,亦或是谢谢他在最后一年去陪爹爹吃饭……把爹爹那晚的话传达给了我。
可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我刚回京的时候他不把给爹娘攒坟的事告诉我了,就像当初他不希望我回家一样,我不来,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韩棠的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我点燃了黄纸,冲着墓碑叩了三个头:“爹、娘,你们不要吃先前那些贡品,吃我带来的……”
从城郊回来刚好到晌午,我走的时候院子里还跟往常一样,回来已经焕然一新。对联福字借着中午暖和已经贴好了,廊角树梢上都系着彩绳,一看就是小莺儿的手笔。
阿福叔和小莺儿还在伙房里忙活,我刚一探头便有热气滚滚扑面而来,小莺儿从蒸屉间抬头看我:“玉哥儿你来的正好,快帮我看看年糕熟没熟。”
阿福叔扶着腰从灶膛口站起来,“这儿交给你了,我这老腰……”
我看着阿福叔:“腰怎么了?”
小莺儿抢道:“刚贴对联的时候扭了一下。”
“你们怎么不等我回来再贴?”
“往年都是我来贴,也没怎么着,”阿福叔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墙往外走,“看来不服老不行了,以后这些活还得让你们年轻人来做。”
小莺儿的年糕还欠些火候,我又添了几把火,等蒸熟了都已经过晌了。
“老相爷是不是还没吃饭呢?”我皱了皱眉,“老相爷吃完饭还得午憩,应该先给他做口吃让他吃了。”
“老相爷吃过了,”小莺儿道,“头晌老相爷说累了,我就给他煮了碗粥,老相爷吃过之后去睡了。”
我点点头,这才放心下来。
不过老相爷向来饮食规律,倒是极少有这种没到晌午就累了的情况。再一想,可能还是这个日子作怪。想来这个日子就是要合家齐聚热火朝天的,而到了老相爷这个年纪,身边相熟的人大都归了黄土, 他在这种热热闹闹的日子里没了归属感。
韩棠的孤寂在于他孤身一人,而老相爷的孤寂却是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就剩他一个了。
午后开始准备和面剁菜包饺子,我从后院撸了一棵大白菜,抱着刚回来前院,便见老相爷已经醒了。人看着还算精神,围着一张大氅,倚着亭廊坐着,笑着问我:“去拜祭过你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