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眯着眼睛笑起来:“好啊。”
贡院门口人山人海,大门已经开了,却没人往里进。我领着二狗子从人群最后头一路往里挤,这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有二三十个人齐齐跪在贡院正门口,手里举着个乌木牌位,把贡院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拉了拉旁边一个举子模样的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人一身青布衫,正抄着手看热闹,漫不经心道:“没怎么,罢考了。”
我狠狠皱了下眉,心道这还叫“没怎么”?
青衫人估计是看我惊讶,朝着那些跪着的人努了努嘴,又道:“他们呐都是杭州那边的生员,听说朝廷派了个官去他们那边征地,把他们老师给逼死了,所以他们就在这里跪着求朝廷还他们老师一个公道。”
我皱眉道:“这不是公然威胁朝廷吗?”
青衫人点点头,“可不是嘛。”
我又问:“那你们怎么也不进去?”
“怎么进啊?”青衫人又看了看前面,“他们把门口都堵死了,总不能踩着他们进去。他们自己罢考,也不让别人考,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我:“就没人管?主考官呢?”
青衫人摇了摇头:“还没见着人呢。”
我心道真让景策一语成谶了,有人对他们闹事乐见其成,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还有人想借他们之势对付韩棠,所以才对这些人一再放任。
眼看着就要到开考时辰了,二狗子拉了拉我的手:“玉哥儿,我不等了,我进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再放任这些人继续跪下去,可能真的会引起轩然大波,逼着朝廷做出一些决定。只要有人能进去,科考如期举行,影响也就小一些。于是在二狗子手上拍了拍,“万事当心。”
二狗子笑着点点头,从我手里接过篮子,一直往前没回头,但还是冲我摆了摆手。
遇上那帮人,二狗子小心从他们之间的缝隙里挤过去,刚一迈步所有人都冲着他看过来。
“你是谁?干嘛的?”一个跪着的人问。
二狗子淡定回道:“我进去考试。”
又有人道:“没看见我们跪着吗?”
二狗子没停,甚至又往前了一步:“你们跪你们的,我考我的。”
一直走到最前头,其他举子见有人要进去了,也纷纷往前挤。眼看着还差几步,二狗子却突然被人拉住了。
拉他的是打头那个捧牌位的,冷冷道:“我们不考,其他人也不能考。”
二狗子皱着眉回过头来:“凭什么?”
“是他,我认得他!”有个跪着的人突然道,“他哥是柳存书,跟那个贪官是一伙的!”
我心道一声不好,拔腿就往前冲。
那些个跪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顷刻就把二狗子的小身板盖住了。
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退,瞬息之间乱作一团。我费了好大劲才往里挤了一点,脚下踩了支笔又差点滑一跤,远远看见有个人高高举起了手里的牌位!
“二狗子!”我再顾不上其他,拨开人群就往里冲。
有人在拽我衣裳,还有人在薅我头发,我闭着眼往里冲,可真到里头了,反倒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只看了一眼,我心里就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有个小小的身影倒在人群中间,蜷着身子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一旁的乌木牌位碎成两截,每一截上都沾着血。
我只觉得喉咙里泛起一阵子血味,耳朵里嗡嗡的,忽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有人帮我合力把二狗子从地上扶起来,是方才那个青衫人,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怒斥什么,可我耳朵里还是轰鸣一片,什么都听不清。
直到二狗子拉着我说他没事,那些声音才一点点回来,我盯着二狗子手上的血,是从头上流下来的。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他就是柳存书。”
“是,我是柳存书。”我应道。
我把这一圈人挨个儿扫了一遍,胸腔里滚烫一片,几乎就要按捺不住。使劲儿压了压火气才又说出话来,咬着牙道:“你们既然知道我,就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善茬。不就是罢考吗?今日在这动我弟弟的,我让你们一个都考不了!”
之前那个拿牌位砸人的明显也慌了神,后退一步道:“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叛臣之子,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考?”
“就凭我身为叛臣之子还能好好站在这儿,凭我是皇上钦点的大周第一神童,凭我不用科举就能进翰林院,”我死死盯着他,“你有种就报上名来,不报也行,我总有办法查到的,我保证你今年不会上榜,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那个人哆哆嗦嗦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再开口时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们的老师清苦一辈子,好些寒门学子交不起束€€,他还是不吝赐教,晚年就守着那两亩薄田过活,他有什么错?贪官恶吏得不到惩处,正义得不到伸张,那这样的朝廷,我不考也罢!”
好些人又被激起了怨气,纷纷附和:“对,不考也罢!”
我垂眼看着他:“你知道什么人是贪官恶吏,知道什么叫伸张正义吗?”
那人红着眼睛瞪我:“韩棠那样邀功媚上的就是贪官恶吏,杀了他就是伸张正义!”
“所谓贪官恶吏,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鱼肉百姓之徒,至于韩棠,我只知道他在朝廷危难之际迎难而上,江南诸地有上等水田千万亩,可百姓还是吃不上饭,为什么?因为这些田地全在富绅手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哪怕江南再富裕,老百姓还是吃不上饭,朝廷的税还是征不上来。可西南西北还在打仗,各地还在闹水患饥荒,朝廷的银子从哪里来?继续从百姓手里抠吗?是韩棠站出来,别人不想干的差事他来干,别人怕得罪人他不怕,这样一个人,你们竟然觉得他是贪官恶吏,甚至没有见过他一面,没有听过他一句辩解,就要逼着朝廷处死他。我告诉你什么叫伸张正义,所谓正义,是朝廷派人查明真相,刑部定罪,布告天下,为冤者伸冤,无辜者脱罪,而不是你们在这公然威胁朝廷,人云亦云,为虎作伥!你们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这场科举才真是不考也罢。”
第199章 开考
考官们见事情闹大了,这才纷纷冒头,一帮手拿着杀威棒的官兵从贡院里出来,将包括我和二狗子在内的前头这些人全都围起来了。
一个主考、两个副考往贡院门口一站,官架子十足:“科考当天聚众闹事,把他们全部收监,等候处置。其余人等,都给我进去考试,耽误了开考时辰,全都算你们落榜。”
一群人被官兵推搡着往一旁赶,那帮嚷着要罢考的这才慌了神,又开始叫嚣:“凭什么不让我们考!”
“我们也是各地选送上来的举子,我们也要考试!”
之前帮忙的那个青衫人也跟着嚷嚷,只不过喊得漫不经心,倒像是个凑热闹的:“就是啊,我一个拉架的,抓我干嘛?”
人头攒动,反倒比之前更乱了。我把二狗子护在身后,上前一步冲着那几个考官们道:“大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抓人,不合适吧?”
主考官腆着肚子眯着眼,看着我问:“你是谁?”
我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看着他道:“下官户部柳存书。”
“柳存书?”主考官一脸困惑,一旁的副考上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主考官才一副恍然大悟状:“你就是柳存书啊,你又不用科考,来凑什么热闹?”
“我来送舍弟参加考试,”我总算腾出手来冲他们行了礼,“大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来自各处,为何闹事吗?知道何人教唆,何人挑事,何人受牵连吗?知道事情起因,事情经过,又是为何到了如今这一步吗?”
几个考官面面相觑,然后一个考官问:“为什么?”
“官府拿人尚且讲究一个核验正身,出示罪状呢,大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拿人,拿的还是一帮来应试的举子,不合规矩吧?”我抬手挡开拦在我面前的杀威棒,“而且大人,卑职官虽小,却也是皇上钦点的,大人要抓我还得要有皇上旨意。”
主考官面色一沉:“芝麻大小的官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知道你没参加过科考,最起码的礼义廉耻该懂吧?”
“礼者,尊卑贵贱,义者,为事之宜,廉者,清廉方正,耻为知耻之心,”二狗子在我身后开口道,“玉哥儿见了大人们一直都是礼数周全,拒捕也是有理有据,怎么就不懂礼义廉耻了?”
主考官的眉头都快拧到一块去了:“你又是谁?”
“学生柳清许,”二狗子说完看了看我,轻笑了下,又补充了一句:“是柳存书的弟弟。”
“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主考官看看二狗子,又点了点我,“一个嚣张跋扈,一个顶撞考官。柳家罪孽滔天,皇上仁慈,没将你治罪,你非但不感念皇上恩德,还继续出来惹是生非,这就是寡廉鲜耻!”
我看着他冷冷道:“皇上没将我治罪,有没有可能是我柳家本身就没罪?”
三个考官愣了一下:“什、什么?”
柳家的事我没打算跟这三个人多说,只是又冲着三个人拱了拱手:“今日是会试开考第一天,各地来的举子们还都在等着,大人们打算在这儿继续跟我争辩下去吗?”
“若不是你在这里煽动考生闹事,他们早就进去考试了,”主考官吹胡子道,“耽误了开考时辰,柳存书你就是大周第一罪人,我要参你!”
“大人,凡事得讲道理,之前是这些兄台堵在这里不让大家进去,”我身旁的青衫人扫了眼被围起来的这些人,回头冲着几个考官笑了笑:“你们考官们一个冒头的都没有,我们着急进去考试所以才跟他们起了冲突,怎么到头来倒成了我们的过错了?”
主考官今日被怼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又是哪根葱?”
“学生曲河,”青衫人冲三个考官作揖,“是这位柳……柳……”
我道:“……柳存书。”
青衫人接着道:“是这位柳存书柳兄台今日刚结识的朋友。”
这人有点意思,明知道我把三个考官得罪得不轻,还敢与我结交,我冲人拱了拱手:“幸会。”
青衫人回过头来冲我点头一笑。
“柳存书,你煽动考生闹事,我要参你!”主考官指着我一阵哆嗦,一摆袖子,“来人呐,把这些人全部拿下,其余人等全都给我进去考试!”
官兵们拿着杀威棒把我们赶到一边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之前那个拿牌位的总算忍不住了,嚷道:“大人,是你说让我带领大伙罢考,就把考题给我们的!”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闹事的、没闹事的全都涌到门口来讨要说法。
我真没料到这三个人能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冷冷看着他们仨被一群生员围在中间脱身不得,当真应了那句恶有恶报。
只是这么大的事,必定会成为延合年间的丑闻。哪怕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一想到皇上会为了这为难,心里还是忍不住替他难过。
我轻轻叹了口气,越过纷扰的人群把目光放到远处。
打西边来了辆马车,在贡院门口停下了,车帘掀起,先是下来一个青年人。这人个子挺高,但身板瘦削,尤其是脖子上还顶着一个大脑袋,眼瞅着就要撑不住了。
青年人下了马车撩起车帘,静等了片刻,才又下来了一位头发半花的老者。青年人搀扶着老者,拨开义愤填膺的举子,一步一步,来到贡院门口。
这一老一少看着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周围却逐渐安静了下去。三个考官跟看见了救星似的围了上去,点头哈腰道:“白大人,您怎么来了。”
白博琼冲那几个人微一点头:“我受人所托,来送送他的学生。今日不是开考吗?怎么都不进去,聚在这里干什么?”
主考官像是见到了撑腰的,一指我:“白大人,就是这个人带领考生寻衅滋事,致开考延误。”
白博琼往我们这边看过来,我冲人行礼:“白院长。”
白博琼照旧点了下头,目光却放在二狗子身上,问道:“你就是柳老的关门弟子。”
二狗子愣了下,赶紧拱手:“学生柳清许,见过白院长。”
白博琼道:“柳老说你是他的学生,他本该亲自来送你,但京城路远,他赶不过来了,托我来送你一程。”
二狗子眼眶一红,冲着白博琼又行了一个大礼:“多谢白院长。”
挪开几步,又冲着远方行了一礼:“谢过恩师。”
“行了,该送的我送到了,都进去考试吧。”白博琼侧身将贡院大门让开。
白博琼毕竟是一国大儒,天下谁人不识君,说出来的话在读书人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有人指着之前罢考的那些人道:“白院长,主考官给他们泄题了,这场试没法考了。”
之前罢考的人道:“他只是说要把题给我们,但是还没给呢!”
“谁知道他们给没给,万一给了呢?”
“反正你们之前也要罢考,不如就别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