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第147章

早晨出发得早,又加上是行军的队伍,走得比之前要快一些,刚过晌我们就到了皇城根下。本以为是李€€带兵严阵以待,没成想竟然城门大开,老相爷由二狗子和阿福叔搀扶着,带领百官来迎。

皇上下了御辇,赐百官平身,又赶紧上前将老相爷扶起来,担忧道:“您怎么还亲自来了?”

老相爷笑着摆了摆手:“老胳膊老腿了,难得还动得了,咱们君臣两个还能见上一面。”

说着接过阿福叔手里一直捧着的盒子,双手递上前去:“有些东西,也该还给你了。”

连皇上都目之所及地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将那盒子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

那上面罗列的竟然是一枚枚足以调动大周境内百万兵的虎符。

“世人都以为王权与兵权是在一块的,其实并不是,”阿恒在我耳边道,“早在先帝还在位时,兵权就一直是老王爷接管,后来先帝驾崩,老王爷也病逝了,兵权就交到了我外公这里。李€€他们以为皇上在骊山行宫就调不动京城的兵了,其实兵权一直就在京中,能调兵的不是皇上,而是我外公。”

我这才明白阿恒说的京城有定海神针是什么意思,只是还有一点不解:“这件事李€€不知道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什么人都知道,那不得天下大乱了。”

我看了看他:“那你怎么知道?”

阿恒冲我抬了抬下巴:“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

我看着他一脸神气,无奈摇摇头笑了。

老相爷接着道:“你的太子,我给你幽禁在东宫了,要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吧。”

皇上点点头,回头吩咐阿恒:“你先护送老相爷回府。”

这一行的队伍至此分作两路,皇上銮驾先行,我带着小莺儿上了老相爷的马车,往长乐坊的苏宅而去。听着长安城里热热闹闹的人声,我心生感慨,总算是回来了。

老相爷看似靠着马车闭目养神,却慢悠悠地开口问我:“你家的事情都解决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老相爷说的是当年柳家谋逆的案子,点了点头:“我们在行宫遇上陈楚山了,当年的事情也都清楚了,是徐明和我爹为了扳倒陈楚山做的局,我们柳家没有谋逆,皇上也许诺会还柳家一个清白的。”

老相爷睁开眼睛慈祥地笑了笑:“如此甚好,我最后一桩心事也总算了了。”

我心里没由来地一紧,听见老相爷缓缓道:“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听完了老相爷要去的地方我愣住了,盯着看了良久,直到从平静的面相下看见老相爷的决绝,终于收回视线埋下头来,拿手背使劲按了按发酸的眼眶。又缓了一会儿等一腔情绪稳定下来才探头出去对阿恒道:“咱们不回长乐坊了,去兴庆宫。”

兴庆宫大门紧闭,高墙林立,雍容华贵亦或是苍茫大气都被圈在里头,不容外人侵扰。直到看见老相爷下了马车,守门的侍卫才将两扇宫门大开,就地跪下,像是在迎接许久未回家的主人。

老相爷这次没有驻足在门口,而是缓缓步上台阶,临近宫门,回头冲我们道:“玉哥儿和阿恒随我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等等吧。”

阿福叔领着两个孩子在门外停下,目送老相爷一步步进了门。我略一回头,只见老人家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对着老相爷有些迟缓的背影跪了下来,深深一拜,竟像是诀别。

我赶紧收回视线,不忍再看下去了。

我平生第一次进到这个地方,兴庆宫自打老王爷病逝后就没人住了,里面却打扫得一尘不染,雕梁画栋精妙绝伦,花草林木欣欣向荣,不见半分颓败之意。

老相爷自打入了门就不用人搀扶了,走得虽慢一些,腰杆却挺得笔直。他仔仔细细看过了兴庆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里都沉淀着一份从容,他就像一个在外漂泊了多年的浪子,总算回家了,这里承载他的一切,也包容他的一切。

我和阿恒默默跟在后面,一时间连脚步都放缓了,生怕惊扰到什么。

绕过前殿的花萼相辉楼和勤政务本楼,画风一转,映入眼帘的是一顷碧波的百亩荷塘,如今正值荷花花期,正应了那首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老相爷看着满池荷花笑了:“世人都说宁亲王杀人不眨眼,杀完了往龙池里一扔就了事。其实这池子里没有尸骨,藕节倒是有不少,留待秋天结莲子吃的。”

再往前就是一座亭子,从岸边一直连接到湖心。我们陪着老相爷登上亭子,在靠近水面的围椅上坐下来,微风浮动,满池荷花竞相低头,拂起一阵荷花香。

老相爷看着我道:“你呀,跟当年的我很像,也是追着一件事就不撒手,不弄明白不罢休。如今多年的冤案总算沉冤得雪,以后便不用畏手畏脚了,挺直了腰杆干你想干的事,让他们瞧瞧咱们的小神童不是方仲永,即便长大了本事也还在。”

我使劲攥了攥拳才勉强做了个笑出来:“谨遵老相爷教诲。”

阿恒上赶着追问:“玉哥儿像您,那我像老王爷吗?”

老相爷哈哈一笑,残忍地如实道:“不像。”

阿恒:“……”

老相爷继续道:“不要叫他老王爷,他生平最忌讳别人说他老。不过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是怕自己老,只是害怕不能陪我走到最后罢了。”

老相爷看了看龙池里的满池水华,轻轻笑了:“哪怕最后老眼昏花,耳朵也聋了,他也是一身的风骨。”

“我只恨自己生的太晚,没能陪他一起经历过那些苦难,君生我未生,吾生君已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了,倒是我,一直承他的庇佑。”老相爷看着我俩笑了笑,拉过我和阿恒的手交叠在一处,“所以啊,你们要好好珍惜,所有一起经历的,无论是悲是喜,是福是祸,能一起走下来,都是不枉此生。”

我忍着眼中酸涩点了点头,看看阿恒,眼眶也红了。

老相爷轻轻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了,阿恒,你帮我去取样东西吧。”

阿恒赶紧站起来:“什么?”

老相爷道:“在后殿王爷寝宫,他给我留了一封信,我怕是走不到那里了,你去帮我取来吧。”

阿恒点了点头,动身去取,刚一转身我就见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估计也是实在忍不住了。

老相爷坐在这里,目光却好像放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轻轻道:“濯儿是个好皇帝,当今皇上也是个好皇帝,只是他们李家的皇脉向来寿数不昌,如今两个成年的皇子都不堪用,五皇子太小。四皇子还朝时日尚短,咱们大周必定要生祸端了。我们这些老东西们都不行了,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玉哥儿,你记得,一国之本,在于根,根繁则叶盛,源清则流长。远小人,觅贤者,巩固国本,除内忧,安边境,则民可安,国可兴。吏部能识贤否,刑部可辨枉直,户部直系民生,礼部明典颂仪,工部泽川浚水,兵部秣马厉兵,贤臣良将上下一心,人人不为私利,则天下大同。这是王爷和我都为之努力过的盛世,只是要到这种程度,咱们大周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

我埋下头去,突然就忍不住了,泣不成声。

我慢慢消化,又过了会儿,老相爷突然看着我道,“伶儿,是你来接我了吗?”

我记得老相爷说过,他有个友人跟我生得很像,含着泪点了点头,笑道:“是,苏哥哥,伶儿接你来了。”

老相爷拉着我的手点了点头,又看着我身后道:“祁侍卫也来了,我就说,他不放心你一个人来。”

我回头看了看,那里空无一人。

最后,老相爷看着不知名的地方笑了:“王爷……”

那双眼睛清亮得像个孩子似的,瞳孔里闪着细光,映出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来。老相爷伸手,好像牵住了什么东西,含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阿恒的身影出现在岸边,越来越近,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冲我们道:“我找着了,外公,我找到了……”

临到跟前,慢慢顿足,一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外公他……”

我抱着怀里的老人,看着老相爷脸上安详的笑容,多年病痛折磨,倒是很少见他能睡得这般安宁。生怕吵醒了他,我轻声道:“老相爷去了。”

“可他……可他还没看王爷写给他的信呢……”

我把信接过来,信封上空白一片,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我把信放在老相爷心口上,“可能老相爷早就知道信的内容了吧。”

红尘忘川,死生不负。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兴庆宫,临了的时候绊了一脚,被阿恒扶住了,再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出来了。

阿福叔看着我俩,嚎啕一声跪在了门口,二狗子和小莺儿瞬间也红了眼眶,跟着跪了下来。守门的侍卫,往来的商贩,路过的平民,全都冲着兴庆宫的门口跪了下来。

大周的砥柱……没了。

一队宫中侍卫从远处打马而来,来到兴庆宫门口跪下,“景将军、柳大人,请即刻入宫,皇上他……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一天杀一个,我还能杀几天……

第212章 驾崩

我跟阿恒赶到紫宸殿的时候那里已经站满了人,满朝文武跪在殿外,后宫的娘娘们跪在外间。我和阿恒一到便被叫进了暖阁里,看见皇上正躺在床上,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似的。

进到暖阁里的人不算多,景皇后陪在床边,徐明在一旁伺候,太子李€€、大狗子和五皇子都来了,小孩子没见过这种场面,瑟瑟躲在大狗子身后。还有就是景策、中书令方信和各部几个尚书。

令我没想到的是凌崖子竟然也来了,再不是那身邋里邋遢的装扮,一身深蓝道袍,腰间系着白麻绳,靠窗站着,带着些许悲悯静静看着这里的人。

阿恒刚进屋就拉徐明过来打听:“皇上怎么样了?”

徐明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眶,轻轻摇了摇头。

阿恒当即就急了:“在城门口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咱们分开之后发生了什么?!”

徐明还是摇头,“早就不行了,皇上一直硬撑到现在,回到宫里,那口气一泄……就上不来了。”

我忽然意识到,是骊山这一行,耗尽了他最后的精气神,凌道长给的那些药丸恐怕不是什么大补的方子,而是拿来续命的。我一直就有种感觉,从凌霄子道长替代明月笙出现在行宫,到引出陈楚山,再到李钰带兵围山,李€€拒援,阿恒奔袭救驾,这一切就像是早都安排好的,不然不会这么环环相扣,卡得恰如其分。他想用他最后的时间布一张局,把那些危害大周安危的诱因全都引出来,聚而歼之,为后来人铺路。

难怪看着李钰自刎在眼前他还能那么淡定,只怕也是知道,他一走,外面跪着的这些人绝不会放过李钰。哪怕他真能给李钰找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李钰一辈子也只能活在担惊受怕和弑父的阴影里。既然护不了,早走了也是种解脱,他们父子作伴,无非是早一步晚一步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惊扰到了他,那双眼睛慢慢张开,视线凝聚在我身上,冲我招了招手:“小书呐,你来了。”

我慢慢上前,跪在床边拉起那只枯槁的手贴近脸侧:“是,皇上,是小书回来了。”

皇上用指腹轻轻摩挲过我的脸侧,我原本以为我把眼泪都留在兴庆宫里了,在看见他像小时候一样招呼我时,泪水还是一瞬间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皇上轻声问:“老相爷呢?”

我抿了抿唇:“老相爷他……薨了。”

皇上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却已经恢复了平静:“这对老相爷而言不算坏事,传令礼部,老相爷追谥‘文正’,为我大周第一文臣。”

礼部尚书跪下领旨。

皇上接着道:“以老相爷的身份,陪葬皇陵绰绰有余了,只是老王爷给他留了位置,朕便不强求了。”

“皇陵一旦封存不可再启,所以当年老王爷执意不入皇陵。景陵往西十里,有一座孤坟,是一个合葬墓,你们把老相爷葬在那里就行了,老王爷等着他呢。”

我含泪点了点头:“是。”

“不要哭了,谁还没有个要离开的时候,”皇上替我把眼泪擦了,嗓音还是醇厚又温润,“要说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一是咱们大周的疆土,第二就是你。”

“朕有愧于俞英,更有愧于你,这些年来你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朕都知道。朕看着你长大,早就把你当成朕的一个儿子了,没有哪个父亲看着儿子受罪而无动于衷的。”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丁一的下场那么惨烈了€€€€有警示李钰的用意,也有替我报仇的意思。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被叫去观刑的是我和李钰,直到如今才想明白。

“传旨,”皇上道,“柳俞英谋逆一案实属冤案,柳氏一门忠肝义胆,舍生取义解国之困,追封柳俞英为忠仁侯,其子存书承其爵位,世代罔替。”

我愣了愣,赶紧后退两步跪下来叩谢皇恩。

头一点地,眼泪就砸下来了。

皇上把目光重新对准了阿恒:“突厥使臣到哪儿了?”

阿恒回道:“由祁风和滕子€€护送,如今已经到兰州了,三日后可抵京。”

皇上的声音更低了,看着阿恒交待道:“这一场仗打得够久了,你比朕更清楚,不止是突厥耗不起了,咱们大周也被拖累得够呛。还有陈楚山躲在暗处虎视眈眈,这一次没能捉住他,这场仗就早晚要打了,俞英帮咱们拖了十多年,剩下的就靠咱们自己了。朕只怕如今边关还不稳定,他会从中作梗,所以突厥那边得尽快安定下来,吐蕃也要严加监视。”

阿恒点点头:“臣知道了。”

“朕本想再多撑一撑,如今看来是不行了……朕一走突厥使臣那边肯定会趁火打劫多提些条件,不是太过分,便稳一稳他们,如果真的触及到底线了,那便打。咱们大周有贤臣良将,地大物博,不受他们威胁。”

皇上说完闷咳了几下,底下一片啜泣声。

皇上咳完了缓了缓,接着道:“韩棠是个能辅政的,朕知道当年告发俞英的事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个疙瘩,这些年来他也一直不肯放过自己,别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他抢着干,不想去的地方他争着去。朕也有私心,一直当做没看出来,这些年委屈他了。他留在朝中比在下边有用,把他召回来吧。”

中书令方信和吏部尚书拱手称是。

“€€儿……”皇上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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