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那边营帐都安静下来了,小莺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轻轻问我:“咱们还有多久能到突厥主城啊?”
阿恒从外头巡检完回来,回她:“明天就能到了。”
小莺儿有些恹恹地靠在我肩上,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回复了一句:“哦。”
把小莺儿送回她自己的营帐,一直守着她睡着了我才离开。最后一夜了,阿恒执意要守夜,我本想陪着他,跟他讲了一些我们捡到阿蛮时候的事,也不知道讲到哪里的时候就撑不住了,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睡到半梦半醒间,被阿恒推醒了,小声趴在我身边道:“外面有人。”
我一下子清醒了,侧耳听了一会却没听见什么动静,冲阿恒摇了摇头。
阿恒道:“我出去看看。”
我想了想,别无他法,只好点了点头,“小心点。”
阿恒出去后我掏出随身带着的匕首防身,想了想又把衣裳穿好了,在营帐里踱步几圈,又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刚喝两口,阿恒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还用黑纱蒙着面,但一看见那双眼睛我就知道是谁了。
阿恒冲我扬了扬下巴:“他说要见你。”
那个黑衣人扯下脸上的面纱,果然是阿蛮。
阿蛮冲我点头示意,“玉哥儿,好久不见。”
我其实早有预感他会过来见我,白天人多眼杂,他明显是认出我们来了,却又什么都没说,像是刻意要瞒着那一段经历。现如今再过来应该就是要坦诚布公了。我也冲他点了点头:“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当年竟然救了一个突厥四皇子。”
阿蛮问道:“你如果知道我的身份,还会救我吗?”
我端起茶杯把里面最后那点水喝完了:“那就要看,结的是善缘还是孽缘了。”
阿蛮看着我:“那能坐下谈吗?”
阿恒给他搜了身之后才让他坐下,阿蛮道明来意:“我想请你们帮我,夺可汗位。”
我愣了一愣,阿恒也惊了:“你说什么?帮你夺可汗位?你想当突厥可汗?”
阿蛮平静道:“我也是莫禾的儿子,凭什么不能当突厥可汗?”
阿恒震惊道:“现在在位的可是你大哥啊。”
我慢慢回过神来,对这件事反倒没有阿恒那么大的反应了,反问阿蛮:“当年追杀你的那些人,是你的亲人吗?”
阿蛮不出意料地点了点头,“当年父汗病危,他们几个为了争夺可汗位明争暗斗,也有人派人去暗杀我,但被我逃了,后来就让你救了。我回来后跟大哥携手一起扳倒了二哥、三哥,现在就剩他还挡在我前面了。”
我暗暗震惊,骊山上的血还历历在目,凌崖子的皇位也刚坐稳了没几天,虽然他天天嚷着那个位子没什么好坐的,可那就是伴着鲜血而生的€€€€不管是在中原,还是在漠北。
阿恒道:“你又怎么知道当年追杀你的不是你大哥,说不定他现在也正想着怎么杀你呢。”
阿蛮像是早就知道,轻轻点了点头:“他现在是想着杀我呢,只是还没找到机会。”
我听说过阿史那从恩的手段,突厥的二皇子、三皇子都死得挺惨,这个阿蛮看着也就比大狗子大个一两岁,这些年是怎么躲过三个哥哥的明枪暗箭,但现在还能坐到右贤王的位子的?
我看着他道:“给我个理由,我们凭什么帮你?”
“从恩想跟大周议和都是假的,他就是想从中敲诈一笔,然后再对大周发兵,”阿蛮看着我道:“这个理由够吗?”
我皱了皱眉,听见阿恒在一旁问他:“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吗?两国议和,岂能说反悔就能反悔?而且据我所知,连年打下来,突厥的兵力也不剩多少了吧?”
“如果我们还有外援呢?”阿蛮道,“我见过从恩秘密会见一个汉人,那个人说可以给我们粮食,也能给我们兵。我还听见,从恩称呼那个人叫大帅。”
我和阿恒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这个陈楚山到底想干什么?先是夜袭天宝军,引吐蕃来犯,又是勾结突厥假议和,不惜引入外敌也要跟大周斗个鱼死网破,就为了当年那一口咽不下的气吗?
如果突厥真的毁约的话,小莺儿首当其冲,那这个亲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莺儿去和。
我拉了拉阿恒,阿恒一眼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接着问:“你让我们帮你夺可汗位,那我们总得知道,你现在有多少人?”
“一百四十五个,”阿蛮道,“这是我帐下的所有人,从恩这些年来一直防着我,我的人不算多,但每一个都是忠心耿耿。”
阿恒不禁笑了:“你凭这一百四十五个人就想杀从恩?夺可汗位?先不说怎么夺,就算真的夺下来了,你能坐得稳吗?”
“所以我才需要你们,”阿蛮看着我们,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很平静,一点也不像在说夺权杀人的事,就像在重复一件既定事实,“你们帮我夺下可汗位,我会履行跟大周的合约,同时也需要大周给我做后盾,防止有人再起狼子野心。”
“而且现在你们只能帮我,”阿蛮道,“不然你们让小莺儿如何自处?亲不和了,回去吗?你们大周人能容忍她去而复返吗?还是继续和亲,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这正是我最担忧的问题,已经走到这里了,沿途所有人都知道小莺儿是来和亲的,就算我可以不管一切带她走,可阿恒不行,大狗子也不行。
阿蛮继续道:“父汗当年有意与大周议和,娶大周公主,曾立誓,他在一日,突厥人的马蹄就不会踏进中原一步。我也可以以阿史那的名义起誓,只要我坐上可汗位,绝不会对大周起兵。”
阿史那莫禾说到做到,确实在有生之年里信守承诺,至于他这个儿子……我沉默片刻,问道:“我问一个问题,如果来的不是我们呢,万一是其他什么人,你也这么连夜上门求他们帮你一起杀你大哥吗?”
阿蛮这次轻轻皱了皱眉,“那过程大抵稍微曲折一些,但结果大差不离。”
怎么个曲折法?绑架大周公主威胁?还是继续对大周使臣谆谆善诱,这些我都没再问,反倒是阿恒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说说吧,你是什么计划?”
阿蛮轻轻提唇一笑:“从恩身边有两个得力干将,一个叫胡里敦,一个叫锋斥。”
阿恒点了点头:“胡里敦我们跟他交过手,此人身形威猛,力大无穷,兵器是一把流星锤,我们好些人都是被他一锤子敲死的。”
阿蛮道:“但是这人的缺点也很明显,好色,好酒,一沾酒就走不动道。明晚咱们就能到突厥主城疏勒,从恩肯定会设宴款待你们,到时候你们就负责缠住胡里敦,别让他有机会调兵就行了。”
阿恒:“你就不怕我俩一见面话没说上几句,就先打起来了。”
阿蛮抬了抬嘴角:“我相信景将军的定力。”
“锋斥此人精于算计,麻烦一些,我来负责拖住他。”阿蛮继续道。
我察觉出来一点问题:“等等,我们缠住胡里敦,你缠住锋斥,那从恩谁来杀?”
“这是这件事上最关键的一环,”阿蛮道,“这件事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不行!”我直接站了起来,“你想让小莺儿帮你杀从恩?!”
“从恩生性多疑,身边护卫重重,没有人能近他的身,”阿蛮低着头道,“只有大周公主,他未来的可敦,能干成这件事。”
“你想过小莺儿万一失手了会是什么下场吗?”阿恒拧着眉头道,“你让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去刺杀突厥可汗,说出来你敢信吗?”
“只有这一次机会,”阿蛮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明明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目光却看得我胆战心惊,“一旦失手,那她就完了,我也完了,你们、还有大周边境的那些子民就都完了。”
我也使劲儿攥了攥拳,手心满是黏腻的冷汗,对阿恒道:“小莺儿不行,换个人去,反正突厥可汗没见过大周公主,换个人代替小莺儿也是一样的。”
阿蛮也看着阿恒:“其他人我都信不过。”
阿恒唇线紧绷,正在为难之际,帐门被从外面掀开,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影。
小莺儿还是我看着她睡下时的那一番打扮,站在营帐正中,目光坚定地看着我:“玉哥儿,我想试试。”
第219章 夺位
次日一早,队伍迎着荒漠尽头蓬勃的晨光启程。
阿蛮的队伍在前,还是一副与我们不太熟的样子,少年迎头带着银质面具,骑着高头大马,连背影都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我还记得当初捡到他时的样子,一夜夜睁着眼睛不睡觉,我有一点动静他就在黑暗中盯着我,若不是积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哪有小孩是那个样子的。
还有那次他跟大狗子打闹,差点把大狗子当成仇人杀死,那个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
这样的人,当真是小莺儿的良配吗?
我又想起阿蛮说的那个计划,靠小莺儿去刺杀突厥可汗,那么多变数,哪一环出了疏漏都是致命的,换做以前我肯定是不能答应的,可昨天晚上看着那两双坚定的目光我竟然动摇了。
昨晚在我的营帐里我们一遍遍推演,一遍遍排练,阿蛮让小莺儿把他当成从恩,用簪子去攻击他,从一开始连身都近不了,到最后能趁人不备正中胸口,小莺儿可谓是进步神速。当初阿恒教了她半年的功夫她连一套连招都使不出来,现如今竟然都能去干刺杀了。也不知道是该夸她天资聪颖,还是该提醒她别被阿蛮这臭小子忽悠瘸了。
现如今人在马车里睡得昏天黑地,她这一路来好像都没睡得这么踏实过。
再往西走,景色开始变了,不远处开始出现连绵的雪山,得益于山上下来的雪水,沿途开始有了零星的草木。靠近他们主城的地方有一片胡杨林,树干高耸入云,这个季节树叶已经变黄了,队伍一路从金黄的落叶上碾过去,竟然出奇得柔软,车轮驶过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天很高,周围很静,这一行人像是走在一场梦境里。
穿过这片胡杨林,就是突厥的主城疏勒了。
突厥多游牧,逐水草而居,只有这个地方是个例外€€€€其实也不例外,疏勒与龟兹、焉耆、于阗共称安西四镇,原本是汗人的地方,后来一场战事截断了朝廷与安西的联系,有些地方落到了外族人手里,其中就包括这个边陲军镇€€€€疏勒城。
突厥人占领疏勒之后几乎没对城内建筑做什么改动,这里的房子还是当初在这里的汉人所建,用的是生土,远远看去一大片高低错落的黄土房坐落于雪山之下,目之所及就是黄白两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茫壮阔。
城门外已经有人在等着了,那个人身形高大,端坐在马上就跟座小山似的。初秋季节,这里本身就比中原要冷一些,我夜里都得用厚棉被了,那个人却还是赤膊,一身遒劲的腱子肉鼓鼓囊囊,单是那副拳头攥起来就得跟个南瓜一般大。
阿恒在我耳边小声道:“他就是胡里敦。”
我看了看阿恒,又看了看这个胡里敦,小声问阿恒:“你能打过他吗?”
阿恒冲我挑眉一笑:“小爷一个打他仨。”
那个胡里敦一看见阿恒眼睛也瞪了起来,跟牛眼似的,果然是积怨不少。我生怕他俩在城门口就先打起来了,赶紧下了马,报明来意:“我们是大周来的使臣,护送大周长平公主前来和亲的。”
这个胡里敦应该不懂汉话,跟着我们的突厥使臣到他耳边跟他说了句什么他才有反应,也跟着下了马,我眼前一下子就黑了。
这人身长预计得有九尺,站起来竟然跟坐在马背上差不多高,别说我了,阿恒到他跟前都得仰视他……我对阿恒刚才的话表示质疑。
胡里敦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一旁的使臣向我们转述:“我们可汗在城内等候诸位已久了,请诸位入城。”
我点点头,刚要上马,胡里敦一只大手突然扑下来,在我后背上一推,揽着我就要入城。
阿恒立马不干了,一拉我,我往他那边一栽,被阿恒拦臂接住,再往身后一护,阿恒皱着眉头道:“走就走,别动手动脚的。”
胡里敦的牛眼冲着阿恒又瞪起来了,声若洪雷道:“我这是热情欢迎大周使臣,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阿恒冷冷道:“我们大周是礼仪之邦,不习惯你们这种粗俗的欢迎方式。”
胡里敦骂了一句,使臣翻译得很含蓄,但大意就是:“死猴子,你不要€€瑟。”
阿恒冷冷瞥过去,骂了一句:“小鸡仔。”
胡里敦当即就恼了,叽里咕噜又说了一堆,这堆使臣没翻译,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只见他往后腰上一掏,那里挂着一对人脑袋大的流星锤,阿恒也把我往后推了几步,我心道不好,还真要在城门口就打一场吗?
不过没等打起来就被人制止了,阿蛮上前来,对着胡里敦冷声说了一句什么,胡里敦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委屈,但到底没再动手,甩开步子大步走了。
我和阿恒跟着走在后面,我小声对阿恒道:“看不出来,阿蛮在这人面前看着还颇有威慑力。”
阿恒点了点头,“他在这里是右贤王,那是除了突厥可汗和左贤王最大的官了。突厥人尚武,他年纪轻轻的能坐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了,奇怪,我怎么没在战场上见过他?”
我问他:“你刚刚真想跟那个胡里敦打一仗吗?”
“也不是,”阿恒道,“就是想激起他对我的怒气,这样晚上吃饭的时候再激他一下,他就无暇顾及他人了。”
阿恒有些时候聪明起来我都有些意外,“你刚刚骂他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阿恒轻轻笑了笑,掩着口到我耳边道:“你别看他长得那么高大,实际上那家伙很小。”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我们夜袭,这家伙正在洗澡,光着屁股就跑出来了。我追了他半夜,把他上上下下都看干净了。”
我:“……”
如今突厥可汗所在的地方是当时的都护府,别看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这座都护府建的却一点也不比皇宫差。汉白玉石阶一路铺上去,看着百阶还不止,拾级而上,两扇大门巍峨壮阔,好像屹立在云端之上。难怪当年的陈楚山有银子招兵买马,这些雄踞一方的节度使、大都护们,压根就是把自己当成土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