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从恩坐在主殿里,眉宇间跟阿蛮有点像,但他的戾气明显要比阿蛮重很多,一道深重的川字纹竖在额心,斧劈刀刻一般,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阿蛮先进去复命之后坐在大殿右边的椅子上,我和阿恒还有大狗子由突厥礼仪官领着进去,礼仪官小声提醒我们,该对他们的可汗行礼了。
阿恒跟没听见一样身姿笔挺地站在大殿正中,我和大狗子紧随其后。阿恒在殿上大声宣读了大周的和议书,再由礼仪官递上去给从恩过目。
从恩只是简单瞥了几眼就命人收了,接着以汉话问我们:“公主呢?”
小莺儿由一对突厥女使领着进来,一身鲜红的嫁衣,鲜红的盖头,袅袅婷婷来到大殿中央,冲着上面的人欠了欠身,一副端庄典雅的大国公主模样。
我忽然鼻头一酸,我呵着护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丫头,本该天真活泼无拘无束地长大,她要学的东西很多,但她本该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去学,去适应,学不会也没有关系,总会有那么一个像我一样也能容忍她的人。
到底是谁逼着她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的?
从恩步下金殿,来到小莺儿面前,那只孔武有力的手撩起盖头一角,却又顿住了,回头看着阿蛮,问:“我听说你昨天替我先看过了?”
我心道从恩对阿蛮果然是多有提防,明明昨天才发生的事,阿蛮才刚刚回来,从恩却已经对当时的情形了如指掌了。
阿蛮从容站了起来,“我没见过大周公主,一时没忍住,便看了。”
从恩的目光冷冷扫过去,眼底带着冷厉的杀气,但到底还是没有当场发作,眼角一弯,笑意却没有到眼底:“你怎么会没见过大周公主,你的母妃不就是大周公主吗?”
我吃了一惊,看向阿蛮。众所周知大周曾派公主与突厥联姻,却没人知道大周公主还为阿史那莫禾诞下一子,而阿蛮竟然也没说过他有一半的汉人血统。
阿蛮淡定回道:“我很小的时候母妃就去世了,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从恩哈哈大笑,突然一臂把小莺儿抱了起来,让小莺儿靠着他虬结的胳膊坐着,一只手掀开了盖头,把小莺儿当做物品一般向众人展示了一番,“那就让大家都看看,是我的公主好看,还是你的母妃好看?”
小莺儿紧紧抿着唇,一头凤钗乱颤,看样子是被吓到了。我狠狠攥了攥拳,阿恒也上前了一步,又生生忍下来了。
我听见一旁的大狗子喘得跟牛似的。
好在从恩没再继续得寸进尺,抱着小莺儿转了一圈后就把人放了下来,吩咐一旁的女使,“公主舟车劳顿,先送公主去后殿休息,筹备宫宴,大宴大周使臣。”
这里天黑得要比中原晚,临近亥时天还是大亮着,等到亥时过半天色才彻底黑下来,篝火点上,礼仪官引我们入席。从恩先是用突厥语说了一段祝词,接着便开宴。
大狗子和二狗子让我留在了驿馆,负责暗地里把这边的道路摸熟和准备马匹,万一今晚失败,那就拼死把小莺儿救出来,带上她我们便走。
当然这些最好是用不上。
宴席过半,从恩便按捺不住早早离场了,我看了阿蛮一眼,他冲我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起身叫住了正打算离开的锋斥。
这个锋斥跟胡里敦不同,身材不高也不壮,甚至有点佝偻背,看人的时候上挑着眼,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好在那个胡里敦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手里拿着根羊腿,正跟周围的人边谈笑边吃喝。
锋斥跟阿蛮不知道谈起了什么,阿蛮竟然神色阴郁地走了。锋斥却没着急走,反而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怎么走了?”阿恒凑近过来问道。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这个锋斥看起来不简单,你跟他交过手没?”
“他是从恩的摩卅,类似于军师一类的,我没跟他正面交过手,但有好几次差点中了他的圈套。”阿恒皱了皱眉,“我跟出去看看,你自己能行吗?”
我看了看胡里敦,这会儿正喝到兴头上,这个锋斥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冲阿恒点了点头,小声道:“那你自己小心点。”
阿恒动身离开之后我身边空了下来,我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余光打量着胡里敦和锋斥,阿蛮走得那么急,一句交代也没有,会不会是小莺儿那边出了什么事?
一抬头,正对上胡里敦的目光,这人此时正大喇喇地往这边看过来,一点掩饰都没有。我愣了愣,冲人举杯致意。
不曾想胡里敦竟直接拿着酒杯过来了,往我身边一坐,与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我只好陪着他喝了一杯。
胡里敦兴冲冲地又给我倒酒,边倒边还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旁边的人给我翻译:“他说你们大周人杰地灵,公主那么好看,使臣也这么好看,公主今晚要陪我们可汗,那使臣陪谁呢?”
周围一通大笑,那个胡里敦的手顺着大腿一路摸上去,手法黏腻,连摸带掐的,我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阿蛮好像是说过这人好酒又好色……可他没说好的是这个色呀。
眼瞅着都要摸到大腿根了,我把人一把按下,笑了笑道:“胡将军,这不合规矩。”
胡里敦哈哈大笑:“这里是突厥,不用管你们那些规矩。”
我笑道:“不是我们大周的规矩,是我的规矩,你太小了,我提不起兴趣。”
胡里敦:“……”
眼瞅着胡里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心道这个时候还不能把人惹恼了,举杯跟他碰了碰,“虽说那件事没兴趣,喝酒我还是有兴趣的,不知道胡将军可否赏脸,与我共饮此杯?”
胡里敦脸色这才好转了些,当即与我推杯换盏喝起来。旁边看热闹的见没热闹可看了也都散开了,我和胡里敦没了翻译,便开始各说各的,他呱呱说一场,我点头附和几句,竟然还喝出了一种宾主皆欢的假象来。
又仰头灌下一杯,我习惯性地往锋斥那边一看,登时一激灵€€€€锋斥不见了!
明明刚刚我举杯前人还在,一仰头的功夫人就没了,我正要起身,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老胡子,别喝了,干正事了。”
胡里敦已经喝得三五不着了,回头看了看锋斥,摆了摆手,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锋斥从一旁桌上拿起一壶酒,直接倒在了胡里敦脸上。
胡里敦手舞足蹈地站了起来,大声骂了句什么,一对上锋斥的目光,顿时泄了气,那么大的个子,被锋斥那个驼背拎着后脖颈拖着走。
我登时急了,快走了几步追上两人:“锋斥将军,是出了什么事吗?”
锋斥慢慢停下了步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一后背的冷汗都出来了,暗道一声不好,小莺儿他们肯定暴露了,当即什么都管不上了,跟着锋斥一路往他们的后殿走。
还没到地方,便见不远处火光闪动,传来阵阵刀兵碰撞的声音。
更令人震惊的是,后面都打成这样了,前面竟然什么都没听见,没有一个人出来通传,也没人出来搬救兵。
我猛地看向锋斥,突然觉得他那目光越发意味深长起来了。
来到院子,里面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阿恒一人独挑百万兵,密密麻麻的人头里我只看见阿恒手持一柄长刀守在房门前,刀刃森寒,闪着幽幽的光,一群突厥士兵竟没人敢上前。
房内烛光闪动,没人知道里面究竟什么样了。
胡里敦大眼一瞪,当即站直了,吱吱呀呀地攥着拳头就要上手,又被锋斥拽着后脖颈一把拉住了。
胡里敦一脸震惊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不知道说了什么,锋斥却只是眯着眼睛静静看着前方,不打断也不动手。
心里那点想法得到印证,我问他:“你是阿蛮的人?”
锋斥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要是能从那扇门里出来,那我就是。”
我顿时明白了,这人是个高明的投机者,如果房里出来的是阿蛮,那他就是最先投诚的人,阿蛮如今没有自己的班子,一定会重用他。如果出来的是从恩,他便让胡里敦去制住阿恒,他制住我,再跟从恩邀功,从恩也不会为难他。
我想明白这层关系,后退两步,扯开嗓子大喊道:“锋斥将军,你来的正好,快去帮阿恒!”
锋斥猛地回过头来,瞪着我默默骂了一句常见的汉话:“草……”
我冲人一笑,接着喊:“胡将军,杀了从恩,从龙之功就是你的了!”
胡里敦一副没清醒的模样歪着脑袋看我。
锋斥咬咬牙,往胡里敦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还愣着干嘛?干活了!”
胡里敦还是一脸白茫茫的无辜,用突厥话问了一句,锋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啐了一口:“他奶奶的,还能帮谁,杀从恩,立你的从龙之功去吧!”
胡里敦眼前一亮,舞着自己的流星锤就要往前冲。
就在此时,门开了。
所有人的动作一时间都停了。
我屏气凝神,往屋里看去。
房门内出来一个人,浑身浴血,脸上一道刀疤,深可见骨,糊了满脸的血。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面色如雪,嫁衣如火,凤冠已经掉了,满头乌发如瀑垂落,被人抱在怀里尤显得娇小可人。
小莺儿怀里还抱着样东西,随着他们走出房门慢慢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从恩的头。
锋斥率先回过神来,第一个单膝跪下,左手搭在右肩上,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参见可汗,参见可敦!”
所有人大梦初醒一般,呼啦跪了一地,“参见可汗,参见可敦!”
第220章 前路
阿蛮用了两天的时间对突厥内部进行了一场血洗,之前效忠于从恩的那些顽固分子近乎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突厥人崇尚武力,所以即便是弑兄夺位,这里的人也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阿蛮顺理成章坐稳了可汗位,成为了继阿史那莫禾之后又一位不及弱冠就即位的突厥可汗。
阿蛮与我们重新签订了和议书,除了之前那些条件外,又重新划分了边界,约定自此大周与突厥结为盟国,分境而治,互通有无。我原本想争取把小莺儿带回去,她年纪还小,若阿蛮真有意,过两年再来求娶就是了。
谁知道阿蛮竟然当场翻脸,一本正经地问我:“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大周公主是我新结的可敦,大周使臣觉得,夺妻之仇,够不够我毁约起兵的理由?”
我:“……”
“我还是那句话,”阿蛮道,“当年父汗迎娶大周公主,立誓终生不与大周开战。我也是一样,小莺儿在一天,我就能保证我们的铁蹄不会踏上你们的疆土。可她若是不在了,我就给不了你保证了。”
“你别以为我们怕了你!”阿恒上前一步,“我们大周有的是能臣良将,真打起来你们不见得是对手。”
阿蛮冷笑道:“那就试试。”
正僵持间,门口探了个头进来,小莺儿一脸幽怨地看了看我们仨:“你们在吵架吗?”
我率先反应过来,赶紧摇头,冲她笑了笑:“没有,我们在讨论两国结盟的事呢。”
小莺儿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眯着眼去看阿恒和阿蛮。
阿蛮木着脸僵持了一会儿,也只好道:“没吵。”
阿恒在阿蛮肩上拍了拍,笑得一脸狡黠:“阿蛮太热情了,说要多送我们三千匹马,我们正在商量怎么带回去呢。”
阿蛮也不知演的还是真的,煞有其事地脸色一白,闷头咳了几声。小莺儿当即急了,急忙上前小心察看,“你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又冲着阿恒一瞪眼:“阿恒哥哥你轻点,阿蛮身上还有伤呢。”
阿恒冲我摊了摊手,一脸无辜,以口型对我道:“我压根就没使劲。”
我无奈笑了笑,这小丫头,已经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你们讨论完了吗?”小莺儿问,“大夫说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得多休息,这几天最好卧床,你不躺着就算了,还天天操心这么多事,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吗?”
刚还跟我们强硬拉锯的人这会儿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了似的,虚弱无力地靠在小莺儿身上:“那你扶我去歇一会儿吧。”
小莺儿立马上赶着给人化身人形拐杖。
我和阿恒对视一眼,这会儿也不好再站在这里煞风景了,动身之际,还是没忍住,冲着小莺儿的背影道:“莺儿,我们明天就走了,你……要跟我们回去吗?”
我看见阿蛮的背影目之所及地一僵,明明没什么动作,我还是觉得周围好像一下子冷了些许。那股凉意是对危险的预警,在牛角山的时候经常会从那些垂死挣扎的野兽身上看到。
“玉哥儿,我不走了,”小莺儿没回头,但话里没有犹豫,“我是来和亲的大周公主,如果我待在这儿能换两国休战,那我就算不枉此行了。”
原来她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