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愿来,也自愿留下,就算两年后让我重新选,我也还是要来的。”
我好像一桩心事落了地,重重的,落地有声,虽然割舍不下,却也为她落地生根感到欣慰,笑了笑,道:“好。”
临出门我听见小莺儿小声问阿蛮:“咱们有那么多马吗?”
阿蛮:“硬凑也能有。”
“那你给他们那么多干嘛,”小莺儿道,“给个几百匹意思意思得了。”
“这丫头片子……”阿恒当即就要扭头回去,被我赶紧拉住了,走出去好几步阿恒又笑了,“这么抠门,肯定是跟你学的。”
我笑道:“白捡几百匹马,你就偷着乐吧。”
次日一早,我们启程回京。
阿蛮和小莺儿到城门口送我们,大狗子看着阿蛮道:“再打一场吧。”
小莺儿皱了皱眉,刚要制止,没想到阿蛮欣然应允。
两个人都没用兵器,就在城门外的胡杨林里圈出一块地来,赤手空拳,贴身肉搏€€€€就跟当年那次分别时一样。
不知道是阿蛮受的伤影响了发挥,还是故意放水,总之这一次,大狗子险胜。
他把人压在地上,一拳带着风直冲着阿蛮的脑袋而去,小莺儿都惊叫出声了,最后关头偏了那么几寸,那一拳擦着阿蛮的脸杵到了地上。
“这一拳是警告你,若小莺儿在这里受一丁点委屈,我不会放过你,阿恒哥哥不会放过你,玉哥儿不会放过你,二狗子也不会放过你!”大狗子咬着牙道,“你敢对她不好,马踏边关,我也一定把她接回去!”
阿蛮握起拳,在大狗子手边轻轻碰了一下,“好,我也立誓,我阿史那厍折一生只结一个可敦,若违此誓,我便去冰原上喂狼。”
大狗子那只拳头慢慢展开,把阿蛮从地上拉起来,抖落一身黄叶,冲小莺儿挥了挥手:“那我们走了。”
小莺儿上前挨个儿跟我们抱了抱,眼泪淌了我一脖子,“玉哥儿,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
我咬着后牙根在人背上拍了拍,“你把我的词都说了,让我说什么?”
小莺儿退出来破涕为笑,鼓了个鼻涕泡。
“那个锋斥,”我想了想,还是提醒阿蛮,“我觉得他不是真心辅佐你,你多留个心眼。”
阿蛮点点头,“我知道,但我现在留着他还有用,等用完了就会处理掉的。”
眼瞅着时辰不早了,我们几个上了马,在小莺儿的目送之下慢慢驶离这片胡杨林。
走出去好久我才敢回头,看见小莺儿冲着我们离开的方向跪下来,长拜不起。
回去的路上二狗子还在替阿蛮惋惜:“阿蛮脸上那一道伤口那么深,得留疤了吧,本来挺好看的一个小伙子,太可惜了。”
大狗子却不以为然:“我倒是觉得男人脸上有道疤没什么的,显得更有男子汉气势了。他以前那副样子就是太秀气了,难以服众。不过他好像还挺臭美的,平日里都拿个面具遮住脸,以后岂不是更得一直戴着了。”
阿恒笑道:“那你可就错了,知道兰陵王高长恭吗?因为生得俊美,觉得自己对敌人没有威慑力,所以常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示人。我觉得阿蛮跟他的原因差不多,有了这道疤,以后反倒不用戴面具了。”
“这样啊,”大狗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以后也要戴面具。”
“你不用,”我笑道,“你又不好看。”
大狗子一脸委屈地回过头来:“玉哥儿,你不能有了妹夫就不要弟弟了啊。”
大家一起都笑了。
回去的路上途径牛角山,我们特地去山脚下的破庙看了一眼。
相比上次回来,如今的破庙越发破烂了,大狗子和二狗子险些没敢认。当做院墙的栅栏全都倒了,整个北屋房顶也全塌了,院子里的草长势惊人,已经比人都高了。
家门口的三棵树没人打理,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们合力把桃树周围的草拔了,把那坛女儿红挖了出来。
敲开泥封,岁月积淀下来的醇香溢了出来。没有碗,我们便抱着坛子,一人一口把它喝完了。
咽下最后一口酒,不知不觉间已经流泪满面了。
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抬头,不由愣住了。
“柳二叔?”大狗子也吃惊道,“你还在呢,我还以为这里没人了呢。”
“我就说大老远看着这边站着几个人影,果然是你们呐,”柳二叔惊喜道,“我也是刚回来没几天,不是说仗打完了嘛,出去避难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咱们柳铺人离不开牛角山,都会回来的。”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牛角山,如今已经由黛转黄了,山上的栗子又该熟了。牛角山是柳铺人的命根子,山上四季轮转,养活了山下祖祖辈辈的人,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这房子没法住了吧?看样子得大修了,要不先去我家住去?”柳二叔热情邀请。
我摇摇头,“我们还得走。”
柳二叔愣了下,同时也表示理解,只是问:“那还回来吗?”
我回头看了眼,看见阿恒眼里的光,笑了:“会回来的。”
“回来好,回来好,”柳二叔笑道,“那我没事了就过来给你们拔拔草,你们到时候大修也方便些。”
跟柳二叔道了谢我们才又启程,只不过没再一起上路。
阿恒和大狗子直接赶赴西南,我和二狗子回京,解决那些未竟之事,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
一条岔路,两个方向,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奔赴的前路。
“玉哥儿,起风了。”二狗子道。
我点点头,从两座遥遥对立的山头上收回目光,“咱们也走吧。”
第221章 锋芒
我们赶回京时已是深秋。
京城秋意正浓,街头巷尾都是卖桂花的。二狗子从车厢外收回视线,回头问我:“要不要买些桂花载酒?”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二狗子酒量不好,我也没什么心情,但看见二狗子脸上的担忧话到嘴边又一转:“也好。”
二狗子笑了笑,把马车叫停,探头出去买了几支桂花。花是越过车窗递进来的,满簇金黄,车厢内顿时桂香萦绕。
二狗子一边低头择落在身上的散花,一边问道:“家里还有酒吗?我记得你喜欢喝城东那家酒馆的酒,一会儿你先回去,我去买酒。”
“家里还有过年时喝剩的,不用买了。”
二狗子点了点头,把捡起来的桂花放进嘴里嚼了,不一会儿脸就垮了下来:“怎么是苦的?”
“桂花不能生食,”我提了提唇角,“鲜桂花不仅是苦的,吃多了还容易恶心头晕。”
二狗子咂咂嘴驱散嘴里的苦味,“那你不早说。”
我道:“你也没问啊。”
不过这场酒终究没喝上,几乎是我们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圣旨就到了家里,凌崖子召我即刻入宫,我连身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又被提走了。
紫宸殿里该到的都到了,韩棠也回来了,我一进来这些人齐刷刷回头看我,凌崖子领头冲我打听:“快跟我们说说,那个突厥小可汗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去这一趟怎么还给人家易了个主呢?”
我看着这一屋子抻着脖子竖着耳朵等着听闲话的人愣了愣,片刻后才上前,“你们先告诉我,西南现在怎么样了?景家大哥找回来了吗?是生……还是死?”
凌崖子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我心里一凉,只听凌崖子道:“人找到了……”
我一口气还没松完,凌崖子又叹了口气,我心里咯噔一声:“……死了?”
凌崖子慢慢把话补充完了:“活着。”
我刚要把心放下,凌崖子又开始大喘气:“就是……”
我跟他耗不起了,再耗下去一颗心上上下下都快累死了,抓过韩棠问道:“你说,景家大哥到底怎么样了?”
好在韩棠是个利索的,一口气把事情讲完了€€€€景家大哥找到了,只是中了埋伏折了一双腿,这辈子再也没办法骑马了。
我使劲儿握了下拳,果然还是出事了,又急忙追问:“那安硕呢?”
韩棠在我肩上拍了拍,“他没事,如今人已经回京了,你不放心可以去看看他。”
我稍稍定了定神,这算是回京来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那西南的粮草送过去了吗?马上就入冬了,还有棉衣、棉被、炭火、兵器……”我环视了一圈,“这些都送过去了吗?”
房里没有一人出声。
我不再理那些人了,转而盯着凌崖子,直到把人看得错开视线,“你先别急,今天把你找过来就是商量这事的。”
“也就是说还没送去,”我点了下头,明白了,“那你让他们拿什么打仗?饿着肚子上战场吗?那还打什么?不如直接撤回来退守关内呢!”
“柳存书,不得无礼!”不知道是谁吼了我一嗓子。
韩棠也从后面拉了我一把,“第一批粮草已经着兵部送过去了,只是数量不多,只怕撑不到入冬,今天在这儿的就是来商量后续粮草的事情的。”
我又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户部尚书的影子。
“不用找了,”凌崖子道,“龚尚书告病半个月了,我去看过了,看样子确实是不行了。户部真实的账全在他手里,眼看着就要带着进棺材了,你们户部现在就是一团烂线头,谁也理不清楚。”
我打断他,“既然理不清楚,那就先说粮草的事,今年的收成已经下来了,那不就能征税了?税收上来粮草的事不就解决了吗?”
大殿内又是一阵沉默,这次连凌崖子都不作声了,最后还是韩棠出声道:“今年的税,只怕还是收不上来。”
“为什么?”我震惊道,“江南的地不是都已经征上来吗?地都到百姓手里了,为什么还是收不到税?”
“地是征上来了,却分不下去,”韩棠叹了口气,“地征上来得太晚了,那些士绅们故意拖延,直到错过了插秧的时节才把地上交。这样的地没人敢要,因为要了地就得征税,可地种不出东西来,百姓拿什么缴税?”
“之前那些士绅们就任由那些地荒着,什么都不种吗?”
“他们倒是插了秧,可是临到交地的时候,全都拔了。好些稻子已经结穗了,都被拔出来,堆在田边,一点点变成干草。官府出面买,他们也不肯,只道是他们的稻苗,当柴火烧了也不肯留下来。”
韩棠看着我,那双眼睛很平静,可我却好像突然读懂了里面的悲痛。
那双眼睛不复当年离京时的明亮,已经没有光了。
他想必据理力争过,想必站在田头看到过,甚至以身为盾阻拦过,可结果已经摆在这里了。他得是把心里的血流干了才能如此平静地把这些事陈述出来。
“所以江南诸地,今年可以说是颗粒无收,甚至还得朝廷出资赈灾。”
我深吸了一口气,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不过是一年颗粒无收,士绅们有存粮,他们饿不死,遭罪的还是百姓。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跟朝廷对抗,让朝廷对他们服软?他们不管你要跟谁打仗,国库里有没有银子,民会不会反,国会不会倾,他们只看得见眼前那一亩三分地!
我一路从北边而来,看到之前为了躲避战乱的人开始回归,那些荒废了很久的田地总算又被开垦出来,我原本还想请旨免除陇右边境三年赋税,如今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先帝要让韩棠去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了,因为他无父无母,他孑然一身,他敢赌上身家性命去做一个孤臣。
可他还是不够狠。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凌崖子道:“你把户部给我吧,我来理这摊子烂账。”
凌崖子猛地抬头,所有人的目光也往这边看过来。
我接着道:“还有征地的事,以后也由户部来全权负责。”
韩棠拉了我一把:“这件事你办不了。”
“我办得了!”我猛地甩开他,“小莺儿去和亲了,阿恒和大狗子都在西南,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怕了。我只知道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所以这场仗,无论如何都得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