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修书
从紫宸殿出来,跨过太液池,便是麟德殿。当初先帝把麟德殿拨出来给白博琼院长用作修书的地方,凌崖子上位之后也没有收回。此殿架于太液池西侧的高地之上,分了前中后三殿,开阔气派,与翰林院一墙之隔,清净又方便,当真是个修书的好地方。
我刚进殿门,一阵风卷着书墨香迎面而来。昔日宴请过群臣、演奏过鼓乐的大殿如今变成了书库。里面的人也换了身份,白院长选人不看身世门第,无论是寒门举子还是名门世家,只要有真学问,白院长全都来者不拒,这些人里有耄耋老人,也有翩翩少年,一个个行色匆匆,我进来连个抬头的都没有。
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找到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一颗大头恨不能砸在书里,正撅着屁股不知道跟一旁的人说什么。我上前拍了拍他,俞大成一脸惊讶地回过头来,“你怎么来了?”
我冲人行了个平揖,“毕之兄,我来找白院长。”
俞大成愣了下,随即放下手里的书,回头低声交待了那人一声,又冲我笑道:“老师在后殿,你随我来吧。”
前中后殿以廊庑相连,中间围成了一方小天井,如今已是深秋,天井里无甚景致,大都是枯枝败叶。秋风穿廊而过,俞大成裹紧了衣裳,边快步穿过边与我寒暄:“听说你调任户部尚书了,我们这个地方,消息流通得慢,也没来得及登门祝贺你。”
我摇了摇头:“不过是个没人干的苦差事,没什么值得祝贺的。”
俞大成笑了下:“别人干不了,那是他们没本事,我就说四当斋那个小地方困不住你,你看,这才几年光景,你就飞黄腾达了。”
又絮叨了些别的,说话间就到了后殿,俞大成在门上叩了几下,这才想起来问我:“你如今大忙人,今日怎么得空来找老师了?”
我道:“我想请白院长先停一停修书的事。”
俞大成手上一顿,愣愣回头看着我,满目震惊。
恰在此时,房里的人应了声。
俞大成站在门口,既不开门,也不让步,我俩在寒风中僵持住了。俞大成那双大眼瞪得恍若牛眼,突然伸手拉了我一把:“你先跟我过来。”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却也没挪动半步。直到殿门从里面打开,白博琼站在门内看着我俩,六目相对觑了片刻,白博琼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没事,敲错了。”
俞大成使出蛮力欲拉我走,腕子都给我扯疼了,眼瞅着真站不住了,我急急开口:“下官柳存书求见白院长。”
白博琼微微一愣,侧了侧身:“柳大人请。”
事已至此俞大成也不好再拦我了,只是边往里进边拉扯我:“此事容后再议,你别当着老师的面提。”
“毕之兄,”我步子顿了顿,抬手将俞大成的手拂了去:“我没有时间了。”
后殿内也全是书,不过相比前殿那些旧书,这里大都是些零散的书页,还未装订成册,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白博琼挪了一部分书页才腾出个凳子来让我坐,自己却是将那些纸张分类归好,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对待什么传家至宝。
“地方简陋,也没有茶水伺候,柳大人见谅。”
我也没坐下,看着白博琼的背影道:“是我突然叨扰,白院长别怪我碍事才是。”
寒暄过后,白博琼问我来意,俞大成一个劲地冲我使眼色,我咬咬牙,权当没看见,目不斜视道:“如今西南战事突起,国难当前,国库入不敷出无以支撑前线粮草,下官有一事相求,还望院长成全。”
白博琼手头的动作一顿,回头看我:“柳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我冲人拱了拱手:“修书之事,请院长暂且停一停吧。”
白博琼神色一下子僵住了,身子跟着轻轻一晃,俞大成急忙上前扶住, “老师,他说笑的,他……”
我咬了咬后槽牙,继续道:“修书治史,耗费靡巨,我看过这几年户部的开支,除了漠北军事所需,花销最大的便是这里了。望院长以大局为重,先将此事停下,待来日西南战事平定,再继续不迟。”
白博琼由俞大成扶着,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再开口时话音里添了几分细颤:“修书的事是先帝准允的,也是先帝的遗愿,先帝说要让我修一部凡书契以来集尽天下经史子集的百家之书,还亲自给书赐了名,叫《文成大典》……那天你在的,你忘了吗?”
我垂下头躲开了白博琼的目光,还是觉得那目光带着热度,灼得我浑身难受,“也不是说不修了,只是缓上一缓……”
“你知道集齐这些人费了多少时日,找到这些散落民间的孤本费了多大功夫?修书不是吃饭睡觉,早一会晚一会回过头来还能再续上,一旦停下,所有前功尽弃,这些年的投入也都打了水漂了。”白博琼上前,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肩上,慢慢收紧,“贤侄€€€€你不要怪我无故攀亲,我与你爹也算是同朝共事过,与你的老师柳老是莫逆之交,你不信我,去问问你的老师,我所说的可有一句作假。”
我只觉得肩上那只手有千钧之重,压得我一时间喘不上气来。白博琼深叹了一口气:“我若再年轻十岁,也能等得起。可现如今我已到了这个年岁,精力能力都跟不上了,实在没办法再来一遍了。”
那只手像是要掐进我的肉里,“再给我一年时间……不,半年时间,我就能将书修订成册……你看看这些,文、史、哲、理、工、农、医尽收于一处,这是能流传千古的功绩啊。”
我后退一步,秋日光阴不足,这一步便将自己隐没在殿内阴影里,“乱世不修书,若当真国破家亡,这本书即便修出来,也传不下去了。”
白博琼还是举着那只落了空的手,慢慢垂了下去。俞大成上前一步:“老师,你别急,我跟他说……”
“国库没银子了是吧,”白博琼轻声道,“那我回去变卖祖产,我自费行不行……”
“院长知道这些年来在修书一事上共花费了多少银两吗?参与编纂此书登录在册的人数是一千八百七十二人,就算这些人全都不拿俸禄,可总得吃喝吧?还有从各州府征集书册五千六百余册,据我所知还在源源不断增加,这些书籍获取、搬运、保存一行一动都是银子。更不用说抄写誊录所用的笔墨纸张……”我停下来轻叹了一口气,“治史修书,本来就是举国之力编纂一家之言,白院长还觉得这是你变卖祖产就能维系的吗?”
白博琼后退几步,一屁股栽坐在椅子上,抬起头来还欲再说什么,却先是撕心裂肺咳了起来。
俞大成赶紧上前,惊慌失措,欲给他顺气,又想去接水,一时间手忙脚乱,带动房里没成册的纸页都纷飞起来。
我上前帮扶了一把,却被俞大成猛地推开:“你走,滚出去!”
后腰撞到桌角上,一阵酸麻顺着后脊骨攀附而上,我咬咬牙才撑住没倒下。又缓了一会儿才站直了身子,冲人拱了拱手:“今日之事我已请示皇上,这次来不是商议,而是告知。圣旨随后就到,今日过后麟德殿将暂时封存,你们收拾一下就走吧。”
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咚的一声,俞大成痛呼了一声“老师”,我偏了偏头,只见那头发半花的老人跪在地上,背脊佝偻,缓缓冲着我叩了个头:“我的身份你是知道的,我曾立誓一辈子不入仕,毕生所成便只有这一件事,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我忍了忍,没回头,大步流星步出殿外,那么长的廊庑,也不知道怎的,一眨眼的功夫就出来了。
瑟瑟秋风里逐渐有了寒冬的影子,那些风好似洞穿四肢百骸,从身体里发出呜呜的嚎叫声。
所谓铁石心肠,原来不过如此。
风直到入夜也没停下。
当晚依旧是宿在户部的值房里,抱着账本也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压着胸口被梦魇追了半夜。临近黎明突然惊醒,一身淋漓的冷汗。
一抬头,才发现那扇关不严的窗户又开了。
我抬头想活动一下被压麻了的胳膊,一阵锐痛从后脖颈牵连过来,两只手突然动不了了。又过了一会儿,血液回注,两条胳膊才渐渐有了知觉。我起身来到窗边,刚欲关窗,却突然听见夜风中幽幽传来一点声音,如泣如诉,听不真切,却又响彻心弦。
这声音与之前那些噩梦重叠,那些未消的冷汗又席卷而来,我一阵莫名心悸,险些站立不住。
正晃神间,二狗子破门而入,一脸惊恐神色:“玉哥儿不好了……白博琼死了。”
第224章 吊唁
白博琼是自缢身亡,三尺白绫悬吊在麟德殿房梁之上。
俞大成是第一个发现的,据说当晚封了麟德殿之后俞大成送了白院长回家,把人安顿好了才走的。可半夜里人又不见了,府上的人把家里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无果,只能又去找俞大成。
没人知道白院长是怎么半夜里出的门,他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怎么穿过重重宫门进到了麟德殿里,又是怎么把白绫悬到了那么高的房梁上……俞大成找到人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他就像凌空站着一样,静静看看底下自己的毕生心血,带着不甘和遗憾离开了这个让他失望的尘世。
俞大成把遗体从麟德殿背回家中,一路走,一路嚎,不及天亮,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白博琼殁了。
白府天亮发丧,白博琼身为鸿儒硕学,门生遍布天下,满城俱是素衣仕子前来吊唁。巨擘辞世是国之大恸,风头竟与先帝驾崩时相差无几,而我身为逼死白博琼的罪魁祸首,一时间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二狗子连着三天没敢让我出门,一直到白院长停灵的最后一日,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去上一炷香。
二狗子拦在门口嘴唇都抖了,“他们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过去还不得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我轻轻笑了一下:“那怎么着,他们怒火不消我就不出门了吗?我朝廷里还有一堆事呢,不能继续在家里耗着了。再者说,他们若真想对我动手,这一扇门也拦不住。”
二狗子咽了口唾沫:“你不觉得,你现在去白院长府上吊唁,就跟去耀武扬威一样吗?”
我:“……”
我犹豫了片刻,低头叹了口气:“白院长当日在贡院门口帮过你,于你我有恩,咱们理应过去送一程。”
二狗子抿了抿唇,知道拦我不住,最后只好让开了门口。
我俩一道出了门,临到地方,二狗子不忘叮嘱我:“你进去看见形势不对就赶紧跑,我给你殿后……”
然而事实证明,二狗子还是多虑了€€€€我俩根本就没进去黄府的大门,在门外就被拦下来了。
操持迎来送往的是府上一个老管事,我刚报上姓名那人的脸就沉下来了,回头抄起扫把就要赶我们出去。这一闹门前就聚了好些人,还有人是从府里出来的,迎头的就是俞大成和白院长的嫡子。
我还没说什么,那个老管事扔下扫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们老爷走的冤啊,就是被你们这些恶吏逼死的,你们怎么还有脸上门来羞辱他!”
黄家嫡子上前把老管事搀起来,“黄伯,你先别闹。”
俞大成站在门槛之上冷眼看着我:“你来干什么?”
我从二狗子手里接过一包碎银子递给黄家嫡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万望节哀,我来给白院长磕个头就走。”
黄家嫡子不接,只是冷哼了一声:“柳尚书位高权重,我们小小一个黄府招待不了,还是请回吧。”
“滚吧,”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道,“别给脸不要脸了,非要人家赶你不成?”
我没理他,一直盯着俞大成。俞大成直被我看得偏开视线,冷声道:“老师他不愿意见你,你在这儿叩个头就走吧。”
人群里又有人喊:“对,就在这跪吧!”
繁华喧闹的大街上人越围越多,这些人虎视眈眈注视着我和二狗子,目光恨不能把我俩钉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
俞大成要我在这里跪,那就不是吊唁了,而是认错。
可是我何错之有?我也觉得委屈,修书不停前线就没有银子打仗,难道非得国破家亡了才能证明我是对的吗?
“跪吧,”有人道,“磕个头总比挨一顿打强。”
我回头看了看二狗子,苦笑了下:“你看,跟着我就没一天踏实日子。”
二狗子拉住了我的手:“玉哥儿,咱们走。”
刚一转身,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就砸过来了。纸钱、香烛,这些东西还好,砸不疼人,但其中也不乏夹着些碎石子、烂菜叶,最后不知是谁提了一桶泔水出来。
我闭上了眼,等着这桶沤着剩饭残渣的脏水兜头浇下,却不想,预料中的寒意没有降临,反倒是之前那些也停下了。
我偏了偏头,看见了韩棠。
他一身衣袍都湿了,肩上挂着白菜叶子,铁青的一张脸,好似要吃人。
泼泔水的就是先前那个老管事,这会儿也慌了,手里的桶应声落地,人抖得跟筛子似的:“韩……韩大人,我不是要泼你。”
韩棠自打从江南回来就升了官,又是先帝临终前钦点的辅政大臣,一跃成为朝中显贵。还有人断言,等先帝丧期一过,方信的中书令就要易主了,于是乎先前那些在朝堂上言之凿凿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的人都上赶着巴结起来。
韩棠皱着眉头把外面的袍衫脱了,随手扔在了地上,问我:“你在这儿干嘛?”
我回头看了看,俞大成还是原地站着,不为所动。我知道韩棠在这,我要真想进那扇门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突然没了纠缠下去的力气,摇了摇头:“没事,路过。”
“那走吧,”韩棠道,“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一路吧。”
韩棠打头,那些围着的人自动让开,临走我听见俞大成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我要参你,我不管你有什么靠山,你欠老师一条命,那你就得还!”
我步子顿了顿,直到二狗子在前面拉我,才又继续向前。
走出去好久我才慢慢回过神来,这才看见韩棠的衣裳,脏物虽然都被外袍挡下来了,但里面也都湿了,且不说味道如何,单是这一身湿衣裳穿在身上也够冷的。
“你这衣裳……”我啧了啧嘴,把手里头没送出去的那袋碎银子递到韩棠手边,“这点银子也不知道够不够买你一件衣裳的,你先收着,等我下个月发了俸禄再赔给你。”
韩棠也不接,只是冷着脸道:“白老的事我听说了,你去那里是去吊唁的?”
我就知道那点拙劣的谎话瞒不住他,点了点头:“他们不让我进去。”
挺平常的一句话,不知怎么的就带了点委屈的意味,我惊觉时已经晚了。
韩棠停下步子回头看我,半晌后叹了口气,在我肩上拍了拍,“你明天去递个折子,先告病几天,剩下的事情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