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韩棠沉默了片刻,开口:“你没错,是我也会这么做。只是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和天下读书人为敌。”
我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冲人笑了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韩棠皱眉:“我没跟你说笑,你的仕途才刚刚开始,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别看那些读书人手无寸铁,却能一咬一个血窟窿,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我还是冲他笑:“以后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韩棠拗不过我,也不再劝,一直把我送到户部衙门才转身回去了。
衙门里只有曲河一个人,竟然跟我们如出一辙的狼狈样,正蹲在天井里提着袍衫下摆搓洗。二狗子惊讶道:“曲大哥,你也被人泼脏水了?”
“€€,别提了,”曲河黑着脸抬起头来,“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路上遇见之前翰林院的一个同僚,就打了声招呼,结果他竟然放狗咬我,得亏我跑得快。就是那条路不好走,溅了一身泥点子。”
我想起之前韩棠跟我说的,又看了看曲河,开口道:“你回头收拾一下,过两天下趟江南吧。”
曲河慢慢抬起头来:“你不要我了?”
我愣了一愣,慢慢笑了:“想什么呢,江南的地收上来还没分下去呢,我想让你过去把先前韩棠收的地给当地农户分发下去,务必要让他们赶在开春的时候把秧苗插下去,绝对不能让万亩良田再荒一年了。”
曲河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怕我搅进京城的浑水里来,要把我支走呢。”
我道:“你别以为江南的差事就好干,韩云亭为什么迟迟分不下去,时节过了是一部分原因,还有怎么分也是门学问。分田这种事情,不患寡而患不均,怎么分才能保证公平公正,让众人都心服口服。还有当地那些士绅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昔日自己的田地到了别人手上,他们肯定还会出来捣乱,这些你也得早做应对。”
曲河细想了会儿点了点头,“那我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吧,早点过去摸一下情况。”我道,“江南只是个开始,举国上下十道三百余州一千五百余县,有多少地还在那些富绅手里,等京城这边的事安定下来,我早晚也得下去收地去。”
曲河次日便走了,白博琼下葬后的第一个朝会上,俞大成带头参我。
我静静听完他拟的那些罪状,什么贪功冒进,什么忘恩负义,什么恃宠而骄,还有一串恶吏酷吏的头衔,我听着竟然觉得好像还挺有几分道理的。
俞大成奏完了把折子袖手一抄,往后退回靠近殿门的位置,大头低垂着,看都不看我一眼。
凌崖子问我:“这几条罪状你有什么好说的?”
我反问:“陛下要将我革职查办吗?”
凌崖子:“……那倒不至于。”
我冲上拱了拱手:“那臣没什么好说的。”
果不其然,又有好些人站出来骂我目无王法,忤逆犯上。
凌崖子轻咳了一声,朝堂上静了一下,凌崖子道:“其实停止修书这个事是我的主意。”
满朝震惊,我也抬头看上去,只听凌崖子慢慢道:“柳存书去找白博琼是跟我禀告过的,我也准了他,白老的死我也有过,你们就别逮着他一个人骂了。”
凌崖子要保我的意思明显,群臣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可惜,今日恶吏这个名号我偏要坐实了,我目不斜视,缓缓道:“白老因我而死,是我一人之责,但我不认为停止修书有错,只要我还在户部一天,户部的银子往哪儿支便还是我说了算。”
“还有件事,在此知会大家一声。从今天开始直到西南的仗打完,所有京官俸禄停发,地方官俸禄减半,国难当前,还望众位体谅。”
第225章 岁丰
入冬以后,淮南道的盐税银子第一个进了京,一百三十万两,在户部的账上走了一圈,接着就押赴西南了。
有了这批银子,西南的将士们今年冬天就不至于挨冻了。
第一场雪赶在大雪节气当天很应景地下了,就跟下马威似的,先是老北风鬼哭狼嚎地吹了一整天,等到入了夜雪才开始下,很快就铺满了庭院。
我和二狗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睡在户部的值房里,鲜少回家一趟,今天这是赶得巧了,回来拿两件换洗的衣裳,结果就被大雪堵在家里了。
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冷,家里没住人,也没囤下炭火,冷得根本站不住脚。老相爷那几盆兰花我送给韩棠了,剩下的花花草草无一幸免,全冻死了。
二狗子从门外进来,带进来一地雪花片,他手里端着一锅热水,只能试图用背把门顶上。只是这老北风太猛了,一扇门刚关好,另一扇又吹开了,房里的烛火也被吹得四下摇曳,将熄不熄。我看不下去了,上前帮他把另一扇门掩上,二狗子赶紧进屋把锅放下,这才空出手来把门栓好了。
水是刚烧开的,冒着滚滚白汽,看着就暖和。二狗子却迟迟没动,任由白雾四散,皱眉看着我的手:“是又动不了了吗?”
我低头看了看,我刚才关门用的是左手。而右手垂在身侧,自始至终没动过。
我坐下捏了捏右侧肩膀,一片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
二狗子叹了口气,把锅里的水舀出来灌进一个个汤婆子里,问我:“李太医不是给瞧过吗?怎么说的?”
“经脉坏死了,什么办法都没用了,”我继续揉着一整条麻木的胳膊,就像在揉一截木头,也不知道这么揉下去能有什么作用,“就是你麻烦些,还得帮我写折子,写批条。”
“都是那些钉子闹的,就没办法取出来吗?”二狗子咬牙切齿道,“这样下去左手迟早也得废。”
我轻轻摇了摇头,“钉子本就是嵌在筋脉里的,取出来,筋脉一断,双手当即就得废,留着还能时好时坏地拖一阵子。我现在只希望它坏得慢一点,至少要撑到阿恒他们回来。”
“阿恒哥哥知道了得多伤心啊。”二狗子低着头不再说什么,很快灌了四个汤婆子,放被窝里先暖和着,剩下的热水倒在铜盆里,端到我面前,要给我脱鞋洗脚。
“我自己来,”我急忙道。
“你一只手不方便,”二狗子没让,不由分说地替我把鞋袜都脱了,把脚浸在了热水里。
“烫吗?”二狗子问。
“不烫。”我摇了摇头。
其实是有点烫的,先前脚都是冰凉的,乍一接触热水,带起一阵发胀的刺痛来。但也不是不能忍,慢慢的,暖意顺着脚底往上蔓延,整个人都舒服了。
二狗子给我搓揉脚背,“多泡泡脚对身子好,你就是太虚了,这个冬天先是胳膊,又是风寒,就没好利落过。李太医都说你虚不受补,皇上给了那么多名贵的药材,你全都吃不了。”
我抄起桌上一支笔在他脑袋瓜子上轻轻一敲,“小小的人操这么大的心,天天跟个老妈子似的,皱纹都快长出来了,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二狗子完全无视我的打岔,继续自说自话:“要不再找个野郎中看看,那个李太医是不是因为你克扣了他的俸禄,故意刁难你。”
“不至于吧,”我一时失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问道:“曲河是不是来信了?说什么了?”
二狗子又叹了口气,“曲大哥现在在江州,他信里说那边的地倒是都分下去了,等着来年一回暖就可以播种了。就有一点,今年江南道无所收,曲大哥有点担心明年的秧苗从哪儿出?”
百姓手里没有新的稻谷,乡绅手里倒是有,但他们肯定不愿拿出来。若再从别的地方借调,时间、财力又是一大笔,外地的稻谷种子还不一定适应当地的情况,确实有些麻烦。
我慢慢想着,二狗子已经帮我擦干净脚,把鞋穿上了,“玉哥儿,快趁着热乎劲进被窝,一会儿就不冷了。”
小小一块地方,几个汤婆子早就把被窝熨得蓬松暖和,二狗子都给我归置好了,脚上踩一个,怀里抱一个,剩下的两个都贴着右臂放着€€€€他还是觉得我的右手是因为天冷了经脉凝滞造成的,总觉得暖和了就还能好起来。
“你呢?”我拉住他,“几个汤婆子都给我了,你用什么?”
“还有一个呢,往年你用的那个,你忘了?”
“那个漏水,早就不能用了,再说也没热水了。”我看着他,“要么你拿两个走,要么就一起睡。”
二狗子也就犹豫了一瞬,接着就笑了:“那我跟你一起。”
床不算大,二狗子再上来就有些挤了,但他一脸欣喜的模样,倒像是蓄谋已久。
等他躺下,熄了灯,我才继续之前的话茬:“我还是得去一趟江州,曲河自己在那里应付不来。”
我知道二狗子怎么想的,在他开口之前就打断他:“你就别跟我去了,我听凌崖子的意思明年要开恩科,你留下来好好备考,争取明年一举高中。”
“不行,”二狗子十分坚决地回绝了我,“我跟你一起去。”
“凌崖子给你算过,你明年仕途大旺,去考肯定能中。”
“我仕途怎么样还不是凌崖子一句话的事,你不是也没考科举现在已经做到尚书了吗?”二狗子回了个身抱住我那条动不了的胳膊,“你还记得在牛角山的时候咱俩最后一次一起睡吗?你给我讲神童的故事,还让我不要学他。”
我遥想了下,事情有些久了,故事的细节记不清了,但大意还记得。我给他说那些就是想他不要与我有牵涉,将来仕途能走得顺些。
结果兜兜转转,他还是跟我走到了一起。
“其实当时我是不认同的,我由你养大,一思一行都是你教的,怎么可能全然与你断开关系?就算日后我真的飞黄腾达、流芳百世,那也要跟在你的名字后头。我不想做一个身份神秘的无根之萍,我想要后世的人说,咱们大周朝最年轻的状元、侍郎、中丞、尚书,他师从神童柳存书,是柳存书一手带大的。”
我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心里酸涩有之,温暖亦有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
孩子大了不由哥,随他去吧。
那一年年节是在衢州过的,二狗子让县衙的厨娘帮忙多包了三碗饺子,我和二狗子还有曲河一人一碗,吃完了曲河又去要了一盆饺子汤,一碗溜缝的汤水下肚,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今年北方冷,南边倒是暖和,县衙门口一棵梅树赶在新春伊始开了花,我出门的时候多看了两眼,二狗子见我出神,上前问我:“看什么呢?”
我盯着花,问身后跟着的县丞:“这里有没有信鸽?”
“有倒是有,”县丞唯唯诺诺回道:“不知道大人是要往哪儿寄?”
阿恒他们现在到哪儿了?能不能收到信?有没有时间看?边想我自己先摇头笑了:“没事,不用了。”
我记得去年那封家书,阿恒说以后每年年节都要一起过的。
这个骗子。
年节未过,田间地头上都没有人,二狗子和曲河顶着寒风带着县衙的人亲自下地丈量了亩数,登记在册,确保每一户分得的田地都公正无私。
这种事本来不需要我们亲自来的,看着挺简单的事推行起来阻力却不是一般的大,连曲河都找我抱怨,他在这边分着地,他老家的祖坟都快被人挖了。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又脏又累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那些人不配合。你看如今我们手里有兵,手上有圣旨,还有那么多人抵死反抗,我都不敢想之前韩相是怎么把江南的地征上来的。”曲河踩着满脚泥巴到田头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水,“背地里怎么骂的咱们不知道,但你不能当着我的面骂啊,你说让我逮个正着,我是把你下狱呢,还是下狱呢?”
一旁的县丞站着瑟瑟发抖,如今他们县太爷就在大狱里关着呢。
如今我恶吏的名声在外,也有好处,至少能让人害怕。听说俞大成如今还在一天一封折子地参我,我特地让凌崖子别拦着他,权当给我造势了。
“这是江南道的最后一个县了,”我看着他笑道,“分完了这块地我们就去河东道了,你还敢跟我们去吗?”
曲河也笑:“去,当然得去。我还指着尚书大人多多提携升官发财呢。”
事实证明,升官没有,发财是更不可能,第二年年节过的还不如前一年,我们被宋城暴民堵在县衙里,连饺子都没有了。后来还是河东道的驻军赶过来才把我们救出来。
这场暴动也是那些乡绅们的最后一搏,暴动平息之后,改田令推行再无阻力,京畿道、关内道,江南东西两道,河东道,淮南道所有被士绅侵占的土地全部分发给了百姓。
洗尘二年秋,岁丰,各地田税共计三千五百八十六万两,国库充盈。
随着最后一处田税交上来后,我将这些年来所欠的官员俸禄尽数发下去,重开麟德殿,请旨让俞大成继续主持修书事宜。随后请辞去户部尚书衔,恢复白身。
第二天,我跟着最后一批押赴西南的粮草,动身离京。
作者有话说:
预计明天完结啦~
看到有人说太快了,太突然了,真不是我有意敷衍大家,而是原计划就是这样的。后面那几年就是玉哥儿在收地,阿恒在打仗,没有必要展开详细写了,所以一笔带过。结局就到仗打完,天下安定,你们提的那些问题都会交待的,或者在最后一章,或者在甜甜的番外~
第226章 奔赴
离京的那天秋光正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二狗子到城门口送我。他本想一路随我去西南的,奈何我走得匆忙,户部的一堆事全落到了他和曲河头上。曲河威胁道,他要是也走了,自己就一根裤腰带吊死在户部衙门大门口,这个户部谁愿意管谁管去。二狗子无法,为了不眼睁睁看着大周痛失人才,也只能告半天假来送送我。
“这个包袱里是换洗的衣物,等你到了那边天就得冷了,我给你带了好几件大裘披风,你记得找出来穿。”二狗子往马车上扔了一个硕大的包袱,又提起另一个,“这是一些放得住的果子糕点干果仁什么的,给你路上咂么嘴的。这是一套茶具,我给你备上了碧螺春和君山银针,你要是喝不惯就沿途让他们去给你买。还有你的药,早晚要记得吃,煎药的砂锅我也给你带上了……”
“行了,好了,”我急忙打断他,再由着他说下去天都要黑了,天没黑押送粮草的官兵脸也要黑了,估计是碍于二狗子这一身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官服,没敢发作。
二狗子也笑了,“行,那我不说了,我等你和阿恒哥哥回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