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贺玉玄的瞳色幽深了许多,原先是茶色的眼眸,如今瞳仁变得黑沉,好像纸上汇聚成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你要同我说什么,既然你醒了,我便该回去了。”
“我前几日便醒了,听见小泽在我身边讲话,”贺玉玄脸色惨白,他的手指枯瘦细长,不过几日之间,兰泽这才发现贺玉玄身上的变化。
“小泽愿意过来,是不是为了谢景庭?”贺玉玄说着咳嗽了两声,唇边再次溢出来鲜血,枯瘦的指节攥紧了兰泽的手腕。
贺玉玄这般,勾起了兰泽久远的回忆,娘亲去世前夕也是这般,总是吐血,整个人看上去很虚弱,仿佛被抽去了魂。
兰泽回想起来心便抽抽的疼,如今闻言略有些莫名其妙,他还不是因为担心贺玉玄,贺玉玄如今还在小心眼地质问他。
“你说是便是,既然你已经没事,我要回去了。”兰泽生气地要甩开贺玉玄,贺玉玄却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在一边看的有些害怕,担心人又被他气的晕过去,他于是闭了嘴,从一边倒了茶水,递给贺玉玄。
贺玉玄知晓自己如今有些狼狈,他接过了兰泽递的茶水,略微垂着眼眸,嗓音低了几分。
“小泽走便是,大不了我死在这里。”
兰泽瞪大了一双眼,这般的话贺玉玄也能说的出口,贺玉玄原本便是柔弱的长相,清艳令人心折,配上这般病容,神佛见了兴许都要怜悯三分。
贺玉玄兴许真能做出来这种事,若是贺玉玄死了……他才不想被贺玉玄赖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若是你还在意先前我说过的话,我收回便是。”兰泽忍不住道:“先前我在蜀郡所言,都是为了骗你。”
“那一日你救了我,我心生感激,但是我更害怕你会丢下我不管,所以才收你的东西。至于我为何愿意给你亲……只是一时兴起。”
兰泽:“你不要太在意了,如今你跟着皇上,仕途在前,不要再与我牵扯。”
“我性子并不好,你喜欢我便会受伤,不要再在外同别人说一些引人误会的话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兰泽一口气说完,他心中憋闷,说出来之后好受了许多,对上贺玉玄眼底,原先那些他未曾看透的情绪展现在他面前。
原本他不愿意承认,他发觉出来贺玉玄真的喜欢他,他讲这些话只会伤人。
兰泽心里有些别扭,他若是不说出来,上回贺玉玄断手,这次差点丢掉性命。
他虽然什么都不知情,却隐隐有些感觉,兴许和谢景庭有关。
“小泽€€€€”贺玉玄脸色苍白如纸,眼睫落下浓重压抑的阴影,好一会才对他道:“小泽是在怨我。”
“若是我不愿呢?”贺玉玄问。
兰泽没有回答,他没有机会回答,师无欲正好在此时进来,见贺玉玄已经醒来,便传唤了大夫过来。
接下来贺玉玄和师无欲讲话,没有再看兰泽,甚至兰泽走时贺玉玄只是扫了一眼,那一眼让兰泽莫名头皮发麻。
若是贺玉玄死了,兴许会怪在他头上,或者怪在谢景庭身上,贺玉玄如今状况不对,兰泽回去的路上都在担心。
兰泽又忍不住想会不会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贺玉玄若是给他找事,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姬嫦一定饶不了他。
这般想着,半夜的时候,兰泽听闻了消息,宫中乱做一团,听闻有人自裁。
兰泽下意识地想到贺玉玄,他第二日起来便要进宫,谢景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好一会才问。
“他既然已经醒了,兰泽还过去做什么。”
兰泽:“奴才还有一些事没有问清楚,督主,奴才天黑之前便回来。”
他进了宫,见到贺玉玄时,贺玉玄正在换药,人还好好的,见到他,贺玉玄倒是有些意外,很快便收敛了。
“小泽可是还有事?”贺玉玄问。
兰泽这才知道自裁的并不是贺玉玄,他担心过度,如今自己跑过来,显得有些尴尬。
“没有事了。”兰泽要回去,贺玉玄在他身后突然开了口。
“他既然把小泽都送过来了,小泽还回去做什么。”
兰泽闻言停下了脚步,他扭头看向贺玉玄,问道:“你在说什么。”
贺玉玄嗓音平静无波,“按照他的本领,大可不必施舍让小泽过来,毕竟不知道我会对小泽做什么。”
“兴许我对宴上之事怀恨在心,小泽便踏不出这个门。”
贺玉玄说:“小泽不妨看看,若是你留在宫中,想必他也不会管小泽。”
这番话戳到了兰泽的痛处,兰泽与谢景庭之间表面依旧如初,实际上彼此心中梗有一刺。
兰泽觉得谢景庭并不在意他,不然不会在宫中不接他回去,更不会让他日日过来看贺玉玄。
他自然不知谢景庭心中所想,谢景庭最能沉得住心思,他的那些爱慕心思宛如入了沉寂深邃的夜色,一并埋葬其中。
兰泽最不愿在贺玉玄面前丢脸,他嘴上道:“督主自然不会丢下我不管。”
但是他却临时改了主意,不过是再微不足道的试探,他在偏殿待到了天黑。
白日里是常卿送他过来,兰泽今日没有等到常卿过来接他。
他一直看着窗外的灯火明明灭灭,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在远处山野之中,宫墙倒影落下,殿外没有动静。
直到宫门落锁,常卿没有过来接他,兰泽宛如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兰泽并不知常卿一直在殿外守着,凤惊不让常卿进门,加上谢景庭吩咐了看兰泽自己的意思,常卿于是在殿外守到了宫门落锁。
直到宫门落锁,常卿才回去,向谢景庭禀报。
“督主,小公子未曾出殿门……今日宿在了瑞贤宫。”
*
作者有话要说:
第75章 “兰泽晚些认错也不迟。”
兰泽被打脸, 他当天晚上只得留在宫中,半夜的时候贺玉玄一直在咳嗽,他在偏殿能够听见, 贺玉玄偏偏不叫人。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点了烛灯过去,他清晰地看见贺玉玄肩膀处的伤口已经痊愈,那里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疤痕。
在冷玉皮肤之下,血管里密密麻麻仿佛有东西在鼓动, 贺玉玄脸色苍白,用手指捂住嘴唇, 指缝间有鲜血溢出来。
兰泽给贺玉玄倒了茶水, 还拿了手帕,贺玉玄自己接了,他在一旁瞅了好几眼, 哪怕他笨拙, 也看出来了不对劲。
按照常理来说,那么深的伤口, 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愈合。
“你身上的伤……”兰泽犹豫地开口,他对上贺玉玄漆黑的瞳仁,过分黝黑, 像是白骨中酿出来的一团墨色, 让人感觉有些心惊。
兰泽听闻了贺玉玄用蛊的事, 他斟酌地说:“我原先便听说蛊虫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你不要再用了。”
他瞅贺玉玄一眼, 原先他还在说不管贺玉玄, 如今又关心起人来, 视线不自觉地移向别处。
“小泽是在关心我吗。”贺玉玄指腹蹭掉自己唇边的血迹, 没有提此事,问道,“过几日便是小泽的生辰,京中兴许会落雪,小泽能不能陪我去看一次雪。”
“这兴许是我最后一次找小泽。大雪之后使臣会过来,我没有机会再同小泽见面。”
贺玉玄枯瘦的手指握住了兰泽的手腕,触感略微冰凉,殿中烧着炉火,贺玉玄坐在床边披着氅衣,整个人病容难掩,像是脆弱易碎的瓷器。
原先他的生辰都是自己过,娘亲过世之后他便不再过生辰,兰泽想起来前几日谢景庭问他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他还没有告诉谢景庭,兴许谢景庭只是随口一问,今日不就没有管他。
兰泽想起来自己先前的预示之梦,对上贺玉玄的目光,他略有些担忧,兴许是贺玉玄的眼神太过于恳切,仿佛把他视为了救命稻草。
他最后同意了。
“这次之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兰泽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殿中熏的兰香有些浓重,兰泽回去的时候染了一身的兰香。
他到了督主府,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入冬,府上的梅花开了,兰泽氅衣,氅衣上有点点的梅花,他的面容比盛开的梅花还有夺目几分。
兰泽脸颊被冻得通红,在正殿里见到谢景庭,如今时辰尚早,谢景庭天不亮便起来了吗。
他在心里这么想,又想起来前一日贺玉玄说的话,兴许是谢景庭太过忙碌了也说不定,他这么安慰自己。
“督主,奴才回来了。”兰泽小声地说,他不知谢景庭昨天晚上在殿中坐了一夜。
谢景庭的视线在兰泽身上停顿,上下看了兰泽一番,反应平平。
“兰泽平安回来便好。”
谢景庭并不问他前一日为何留宿,什么都不问,兰泽于是也不说,他现在学会了对付谢景庭。
若是谢景庭不说,他也不说,看谁先忍不住。
谢景庭问他,“兰泽这几日可还要出门?”
兰泽摇摇头,他已经听到了消息,谢景庭解了禁足,刺杀贺玉玄的锦衣卫身份已经查清楚,是穆府的人。
那名锦衣卫被处刑,穆府并没有受牵连。姬嫦因为愧疚,恢复了谢景庭先前的职位,另外调了一部分兵给谢景庭。
兰泽在府中该做什么做什么,谢景庭他勾不住,他已经在准备离开了。他不想死在姬嫦或者师无欲手里,若是他能多一些银子,兴许他能够直接离开京城。
他在一边偷偷算起账来,自己在谢景庭身边攒的银子,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忍不住抬头去看谢景庭的侧脸,心里到底有些舍不得。
兰泽胸腔中闷闷地有些难受,像是有针反复地戳在上面,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些烦恼,与娘亲在一起很快乐,什么都不必考虑。
顶多操心一些银子的事情。
如今他不必再考虑银子,却有更令他难过的事情在等着他。
他若是不喜欢谢景庭就好了。
兰泽没有多少钱,他左思右想,不能去找谢景庭,只能去找常卿和宋和借钱。
常卿冷漠地回绝了他。
“小公子想要钱和督主说便是,属下这里做不得主。”
瞅见兰泽神色略有些失落,常卿略微皱眉,想了想说:“主子在为小公子准备生辰礼物,那一日兴许会给小公子银钱。”
剩下的常卿没有多说,担心直接说出来会挨罚。
兰泽才不信,兴许谢景庭会给他一些赏赐,他肯定不会舍得卖谢景庭送他的东西。
他于是又去找了宋和。
宋和平日里好说话,如今也拒绝了他。
“督主交代过,不让给小公子银子,怕小公子会拿钱偷偷走人。”
兰泽的心思被戳破,他脸上情不自禁地红起来,谢景庭难不成还要留他在府上,他忍不住委屈起来,因为是在宋和面前,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他又不喜欢我,留我在府上做什么。”兰泽忍不住道,他嗓间压抑着哭腔,眼眸蒙上水蒙蒙的水光,眼睫上泪珠往下坠。
宋和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神色变得慌张起来,他身上没带手帕,知晓不能让兰泽哭下去,索性用指腹给兰泽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