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以为这宝座是个香饽饽呐闻钦,你坐在这里每日心里尚且都是无愧无鬼的么?你皇叔我修佛喜清净,这等差事终归还是做不来的。”
闻钦教他一语戳中心中事,顿然有些羞恼道:“那沈宓呢?”
闻濯面上笑意微收,转身问他:“沈序宁又如何了?”
闻钦今日胆子颇壮,平日里憋了许久的话似是都冒出头了想要从嘴里钻出来:“皇叔知晓了过去那些事,还以为沈宓当真姓沈么?”
闻濯:“不然姓什么?姓闻?”
闻钦不置可否。
闻濯:“先前你父皇说你蠢我还不信,如今我倒是真觉得闻氏江山任重而道远。”
闻钦教他骂的心不甘情不愿:“是,我是蠢,做不来你们玲珑心思那一套,从小到大又有谁在乎了!”
闻钦皱起眉头无话可说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身挪步往殿门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嘱咐侍从再添些炉火,好教闻钦将奏折安稳批完。
殿外寒风肆虐,因宫殿修的范围宽阔,所以宫墙之内几近攒不住一丝暖和,不过闻濯前些年在深山里头住惯了,如今哪怕不披毛裘立在屋外也不觉寒冷。
他抬眸望见天色晦暗,云色灰扑扑的一层缀在面上挡住了光,心下认定晚来要有一场雪。
回了承明殿,唤掌事的太监拿了把伞,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早年间,确实任谁见他都喜问一句,那庙前云游老和尚的卦解,或看他命途多舛,便可怜地安抚劝慰他几句,抑或觉得这算卦之事实在荒唐,便劝他不要加信,但就算问的人愈来愈多,他也还是要被送到千里之外最偏僻的古寺里去。
人人都说,先帝为他解卦送他远离罹苦、待他极好,但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庙前算卦这一回事,并非真正亲眼目睹、亲耳听见那卦文,自此便对其深信不疑。
实则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没有去过什么烧香拜佛的寺庙,也从未见过有那么一个看他有缘的云游老和尚……
从未。
甫踱步出宫门,天象便不出他所料地下起了雪,索性下的不大不小,也就给了他懒得打伞的心思。
徒步而走,便在街上瞧见不少还在冒雪做生意的摊贩,喜望见他了争相呼喊几句、希冀他的脚步能够停一停。
但闻濯没停,看了几眼后依旧走的飞快。他虽修了几载佛缘,却始终学不会渡人,从前学不会,如今也不想学会。
此刻天色昏沉、冷风瑟瑟,教他愈发想要逃,逃到一个最安心的地方躲起来,渡过这不阴不阳的鬼天气。
于是他大步流星顺着街道往前,一直忘了撑伞。彼时待他望见宁安世子府的牌匾时,身上已然灰了一层,伞柄都教他握的有了温度。
他走上前扣了门。
开门的依旧是老管事,一认出他便迎他进了府,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了沈宓窝着等死的院子。
院子里已经没几根绿的叶子招摇,一眼望去几乎都是枯黄,瞧着还有些萧瑟可怜。
他进屋,沈宓正倚在窗台上,眼神略有些失焦地盯着远处,不知晓在瞧什么。听见来人的响动也未转身,仿佛早就料到他今日会来一般。
闻濯自然也不故作矜持,进了屋径直走向小炉坐塌前,坦然落座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敞饮一口抚下心底不豫,竟觉得如此在这里待下去,也不失为一种绝佳之法。
隔了半晌两人之间都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到底还是管事的见他衣袍叫雪浸湿,殷切地替他找了身合适干净的衣袍送来,由此打破了屋里一直沉缄的气氛。
“殿下冒雪莅临世子府多加劳累,我等招待如有不周还望恕罪。”这套话谁都会说,只是闻濯听着却觉得不像是单单说给自己听的。
接过衣衫往沈宓那头瞟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冲管事说道:“不必多礼。”
管事看着倚在窗边的沈宓微叹了口气,倒也恨铁不成钢地退居门外,懒得管了。
闻濯随手解了外袍搭在屋里的架子上,换上了方才管事呈进来的红色裘袍。
实则他当真没有那般冷的,但也不知晓他心下到底怎么想的,旁人把衣衫送来的时候,他只想动静闹的再大一些,好让窗台边无动于衷的混账沈宓,滚过来给他谢罪。
他近来的脾气也是愈发古怪。
皱着眉头重新坐回小炉前,面前茶壶已然烧的直冒白烟,茶香撒溢出来融了满屋,仿佛长了脚一般溜进了人经络里头撒欢。
闻濯怕它烧干了,便将壶捡起来搁在了檀木小案上,还趁热给自己的盏里添了半杯。
许是倒水的声响清脆怡人,终于难得地将沈宓飘忽悠我的神思,从九天之外给拽回了地上。
他咧过首,仿佛才知晓来了人一般讶异地盯着闻濯,又默然看了一眼他盏里的茶水,遂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惹人不喜道:“茶水千金,殿下几口下肚不复返,可是故意在这本就家财不裕的世子府里雪上加霜的?”
闻濯虽没喝过太多有名又刁钻的茶,却也能够分的出好坏,听着他这大言不惭想要讹人的语气,竟觉得眼前各种人和景象都变得有些生动起来:“倘若我就是故意的,你又想如何?”
沈宓揪了一把窗台边花瓶里插着的花,挪步离开窗台朝着闻濯走了过去:“闻€€,中都京城里有那么多坐吃等死的废物,为何你偏偏要来招惹我?”他尚且蒙着眼纱神情无悲无喜,看着又不像是怨恨责怪的意思。
话落摸索着壶盖将手中花骨朵往茶壶里一扔€€€€滚烫的开水将白嫩的花瓣摧残的很快枯萎,看上去略有些碧绿泛黄的颜色教人莫名其妙有些想要一尝滋味的冲动。
闻濯听着他好笑的言辞修长的手指在小案上轻敲,煞有介事地问道:“你觉得我是在招惹你?”
沈宓坦荡荡地点了点头,拎着茶壶给自己添了杯,颇为无辜道:“我又不是木石之心,入了世灌在烟火里免不了有些庸俗的想法,总不能一直这么装傻过去。”
闻濯将茶杯凑过去也要了一杯泡了花瓣的新茶,边若有所思道:“你这眼纱倒是跟前两日的不一样。”
沈宓愣了愣,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睛:“殿下这就有些过分苛责了,眼睛瞎了就难道不能想方设法教自己看起来赏心悦目么?”
闻濯撇了撇嘴:“你当真瞎了?”
沈宓咂了一声,似乎是不满意他这说法似的抬了抬眉:“殿下倘若不信,大可以再用匕首在这里划上那么一下,”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眸子,又弯起嘴角:“届时殿下便再也用不着疑神疑鬼了。”
闻濯神情微变,动作间稍有迟疑,沉默半晌不定,又瞧着沈宓恬然饮茶的面容鬼使神差地探出了手指。
似乎是想要抚他的眼尾,却又停在了他眼前一寸处:“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生了一双极为出挑的眸子。”
沈宓微微勾起嘴角摇了摇头:“殿下难道没有听说过我在京都的传闻么?”他揶揄看了闻濯一眼继续说:“他们避我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夸我。”
闻濯舔着嘴唇轻点头:“他们是该咒你,不过我倒是没听说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咒你的。”
沈宓蓦然失笑:“听闻殿下早年间曾遇到一位擅算卦的师父,我倒是很好奇,不如殿下也仔细说说?”
闻濯眯了眯双眸:“怎么,你一个被万人咒骂的灾星也想算卦?”
沈宓撇了撇嘴:“你瞧,这不是听说过嘛。”
闻濯盯着他不痛不痒的神情心下微堵,甚至迫切有些希望他能够将那无形的刀刃怼回来。
但是沈宓没有,他反而坦然地认了。
仿佛他今日心血来潮的挑衅都是为了图一时之快,半点不光彩一般。连带着这红泥火炉、晚来雪、杯中茗都煞风景了起来。
“还未想起来问,殿下今日如何有闲遐到我这穷酸的世子府上来了。”沈宓说。
他如今半句不离穷酸,看来也是记仇的很。
闻濯拿着杯盏挪到窗台边看外头越落多密的雪,心事辗转:“不过是一年俸禄而已,你难道还怕饿死么沈序宁?”
沈宓也起身摸索着挪到他身侧:“自然。”
闻濯又笑了:“那我便大发慈悲,倘若今日你将我哄高兴了,我拿承明殿的俸禄给你填,保证不叫你冬里饿着冷着行不行?”
沈宓笑而不语,看着外头簌簌飘落的雪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可闻濯一没病二没痛,哪门子会需要他可怜,按耐下心下荒唐,隔了半晌才问:“我要如何哄你呢闻€€?”
闻濯冲他笑的明灿如阳:“讲故事。”
沈宓抬眸:“什么?”
闻濯伸手终于坦然地碰了碰他的眼尾:“讲当年藏书楼的故事。”
……
作者有话说:
注:闻濯来自“濯清涟而不妖”一句,是有激浊扬清、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之意。沈宓(mi),宓、安也,是宁静的意思,所以字序宁。
闻钦,钦同亲,取自“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实则是反讽之意。
吴西楼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一句。
顾枫眠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一句。
姚清渠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姚如许也是取自这一句,其字芳归,是取自“芳入轮回,日昃幽冥至”,这句意思跟他的故事是成对应的。
取名如此。
第11章 骨中寒
往时有一年孟春,宫里为给洗去冬末疲乏之气找个由头,便在宫外十里的癸阕山上设宴,召群贤汇集、以迎春猎。
彼时诸臣随行,山道之上绿云扰扰、浩浩荡荡,所见所闻春和景明、百态扶苏,、言笑晏晏。
那一年的嘉靖帝尚且身强体壮,北塞边境平定,加之有些年头没起战事,便想借此来弘扬北辰崇武之风,以备他日国而无将之患。
因由此行前往的都是些近属亲臣,沈宓自然也随着坐在宝马香车里头当了个享福命。
那时还未生后来的那些唏嘘事,他一个猫狗嫌的年纪又众星捧月地叫人溺爱,难免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什么都想收进囊中,便二话不说跟着嘉靖帝离了宫。
许多事他如今自己回忆已然记得不太清,只后来听当年侍奉他的宫女提过,当时他生的眉目€€丽,坐在香车里撩起珠帘探身往外望的时候、许多随行年纪尚幼的青衣见他都要羞红了脸。
大一点的姑娘见了更是怕他不留神磕着碰着掉些金珠子惹人心疼,左右难耐便参差不齐地一同簇拥前去问“小世子要什么?”
要什么?
沈宓当时装模作样眯了眯双眸,好在路边上找了一丛开着花骨朵的野草,指着随口胡扯一句“新也鲜哉”,转眼便教青衣小姑娘们素手争相,一通下来毫不吝惜地将那块长草的土坡给折腾的惨不忍睹,遂笑靥如花地捧着野芳供奉,却见沈宓那顽吝兴致索然地垂下珠帘,侧身阖眸便波澜不惊地在香车里寐了。
诸如此类还有良多,也是沈宓年少有所持、自以为可祸乱地枕着春日野穹且做浮生大梦,万事在他眼里不过左一句“妙哉”、右一句“去也”便能如愿以偿,半点没吃过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人间不值得之苦。
那时溺在温柔乡里五感麻痹倒也想不及前路斗转参横,处处皆是报果,怪也不得。
……
稍假以时候,香车晃荡晃荡着悠悠入了围场,沈宓入帐整装待发、再露面时已是意气风发,抬眸瞧见弓马大雕,摩拳擦掌便不自量力地想要将天也地也踩在脚下。
满脑子正身射林中野兔麋鹿、举目射山雀飞鸟,仿佛长天阔地都小的快装不下他一般限制了他大展手脚一番作为。
长风簌簌,他又性野,就差了别人说的两句适可而止,便任由疯马带着他窜进山林间€€€€
果真不料天妒英才,一朝使他脱缰下马断手脚……
再睁眼时已然回了宫里居殿。
黄粱梦醒沈宓甫掠起眼皮往傍边、便见榻前跪了一片乌压压的纱帽,纷纷摆着以死谢罪的架势垂眸朝着他,此情此景难得的教他鬼神不惧的性子磨出来些局促不安。
再瞧,身侧还坐着一人,却是皇后贺氏。她面上尚且期期艾艾垂着泪,手中绢巾绞如麻绳,才望见沈宓睁眼霎时便喜极而泣,泪珠子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扑簌簌往下掉,还忙不迭地挥着手中绢巾唤太医。
乌泱泱一片纱帽左摇右晃、成群结队扑到他跟前,不过短短一刻钟,他便教人摸了十八回手腕,所幸榻下医官都登名在侧,是板上钉钉地把脉治病好郎官,不消得他浮想联翩成文章,便手脚麻利地写好方子抓好了药,熬了几碗十全大补汤谨听皇后娘娘吩咐、想灌他多少灌多少。
直到人参雪莲的精华撑足了肚,沈宓这顽吝都恬不知耻的觉得他是受了无上之苦。
好不容易叫苦连天地引来了处理完公务的嘉靖帝,得了几句抚慰,不料却在身心松懈之际,听他话锋一转道了一句:“坠马之失是宫侍之过,当日涉及一干人等已被当众杖毙。”
且他言状之轻,听着沈宓还以为那些宫侍只是受了被罚下几两银子这样的罪责,不过还未待他反应过来身上染了人命这样的事实,又见嘉靖帝极其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面上和蔼可亲道:“阿宁,以后莫要再沾伤痛。”
沈宓当时温吞吞应下,脑子还是木的,云里雾里又歇了一觉,果不其然地做了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