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10章

梦里满身是血的宫侍纷纷伸着手来挠他,哭着喊着要他不得好死,他满头大汗地挣扎着醒来,再起身时已然东际透亮。

此后,殿中侍从瞧他再不敢带着从前那般火树银花的眼神缱绻流连,大多不敢抬头正眼看他,大多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再也未同他亲近,好似隔着人命,他浑身都沾满了不干净。

偶尔有那么些时候,他对嘉靖帝喜爱依赖的感情,像是原形毕露一般变为了畏惧。

自那以后,他便杯弓蛇影似的再不敢轻易教自己招上伤痛€€€€

“怎么?难道藏书楼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闻濯问话半天没见他吭声,反而视如无睹地走起了神,无奈又出声问道。

沈宓回过神,嘴唇微启:“没有什么秘密。”

他转身坐回小炉的茶案前,手指冰凉,不知是被往事阴郁笼的,还是教窗边寒风卷的。

心下烦躁地想摔杯倒碗,又碍着眼前闻濯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跟前杵着作不得疯,按耐下心里不快语气稍冷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莫要叫宫人等的着急。”

闻濯笑着揪了手边上花苞的两片花瓣,信步停在了沈宓身侧,继而饶有兴致地半屈身盯着沈宓的神色道:“什么时候也关心起我来了?”

还未等沈宓耐着性子回答,他便抬了抬下巴又说着:“张嘴。”

沈宓自然不听他,才扭过头偏又教他捏着下巴被迫分开了唇。

冰凉的两片花瓣入口,沈宓皱着眉头卷了一下花尖,霎时间不小心碰到闻濯温热的手指,忽觉着一阵反胃激烈,他猛地掀开闻濯,如同一只离弦的箭一般飞快窜到门口,随即痛苦地干呕了几声。

闻濯毫不意外地脸色阴沉,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又瞧了瞧扒在门口似“娇花弱柳”一般的沈宓,拿起还温热的茶壶添满了一杯,握着杯盏径直走过去将沈宓一把拎了起来,可以说是丝毫不“怜香惜玉”地灌了沈宓满身香茗€€€€

“你有什么病!”沈宓呛红了脸,怒目圆睁地看着闻濯,顺便将他手中拿的杯盏痛快摔了。

闻濯笑了笑故意逗他似的轻飘飘地说了句“你才有病”。

是了,怎么看沈宓都更像是有病的那个。

许是院里动静实在闹的大了,也惊扰了前院的耳朵,管事疾步赶来先是向闻濯好赔了一顿罪,又看了沈宓几眼替他找了身干净衣裳。

临走时也不忘提醒二人“晚膳已经备好,待会儿便会送来”,里里外外摆明了是想要沈宓留下闻濯一起用膳。

沈宓冷哼一声,直接教他滚。

随即对闻濯的语气也不善:“承明殿的炭火比世子府还要缺么,殿下非要来此凑这不够分的粥?”

沈宓拂袖进屋盯着窗台的花瓶狠狠皱眉,下一刻果不其然将它掀了摔的粉碎。

他年少时候从未受过当面受制于人的气,后来年岁稍长也是靠着嘉靖帝恩泽的余威,妥妥当当走到今日。

虽说如今被一张利用他的大网盖的严严实实,却也是暗地里被人撺掇着制肘,且这恨这仇是他知晓根蒂,明了脱身不掉,所以才破罐子破摔随它去的。

他为避四方,宁愿做只没有鸿鹄之志的燕雀死在寒窑里,都有人非得求他不痛快,这又教他如何能忍呢?

“恼了?”闻濯跟在他身后进屋,一直未落座。

沈宓着实不愿同他多说什么,摆了摆手一副精疲力尽之态,倚在窗台旁:“闻€€,少年时的鲜衣怒马早已槁木死灰,难复追矣,趁着晚间雪还未野,你当提灯早归。”

“往何处归?”闻濯的声音极近,沈宓都不曾察觉他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

“往心安处、求全处、得独善其身处,只要你不嫌麻烦,实则你往哪里归都无人管得着你,你是先帝亲封的王,有谁会不知死活碍你的路呢。”说来实在也好笑,他一个连自个儿都说服不了的废物,竟也会有朝一日开始给别人找法子舒坦。

闻濯不动声色地瞧他,半晌才温和启声发问:“听故事吗沈序宁?”

沈宓说了那么多废话权教他当作耳旁风,一时是真觉得他脑子有病,皱眉拒绝道:“不必€€€€”

“我以为你身陷囹圄,总该瞧着别人的不如意也幸灾乐祸几句,倘若你非不听,我也是非要说的。”

沈宓冷笑:“那殿下又何故问我意见。”

闻濯走到他身侧,如沈宓往日神情一般望着窗外:“你真是半分都不讨喜,”还没等沈宓伸出话脚回怼一句,却又听他说:“可却又是这天地间足够令人生喜的人了。”

沈宓冷哼一声:“外人都传我疯了,可我瞧着你们一个个,倒是比我更像疯的。”

沈宓当然会这般说,因为他没教人胡乱算过卦,也没有教人平白无故安上过什么“苦深室、悲离亡(wu)”的帽子,更没有清寒古庙近十载无人问津,仿佛天地之间都不需要他这个人了一般,在菩萨堂里装聋作哑。

“是吧,在深山里头关了快十载,怎么着也该疯了。”闻濯讥笑道。

沈宓闻言愣了愣,随后张了张嘴唇什么也没吐出来。

闻濯立在原地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勾起嘴角伸手出去接了一两点雪花,但那并不顽强的零星冰晶,很快便教他手里温热给融成一抹水迹,他一收手更是了无踪迹。

沈宓安静瞧着他张开手指朝他笑着说:“我如今再也不冷了。”

沈宓轻抿了抿唇。

他不用说的太深沈宓也大抵明白,他想说他是司空见惯,对这种人生来就有的感觉失了原本的畏惧。可他实则是冷的,他冷的心底寒凉寸草难生,冷的再也不能忠诚这天下任何一处地方、一个人。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倘若是多年前的沈宓瞧见,恐怕还会给他力所能及的鼎铛玉石接济,如今的沈宓连有翅膀的燕雀都不如,可怜自己都来不及,如何还能分给他一丝怜悯。

于是,他只能装作油盐不进的模样又端了端冷硬的语气撵人道:“殿下与我无异于对牛弹琴,不如早些回宫、温茶烧炭。”

闻濯大抵早料到他这般态度,只好挑了挑眉另起一事道:“前几日收到塞北回来的折子,似乎是贺云舟要回来了,你听说了么?”

沈宓皱眉,云舟是怀汀的名,他姓贺,字怀汀。

他提及贺云舟的意味不言而喻,可倘若连贺云舟跟他的关系他都能察知的一清二楚的话,那姚芳归恐怕早已成为了一颗众矢之的的棋子,又或者说,姚芳归他早知晓这么一回事了。

他们在密谋什么?

沈宓不得而知,他闭了闭眸,当真是觉着有些累了:“既然晚膳已经备好,殿下不如留下来细细同我道来。”

闻濯随即便得逞地笑了笑:“当然可以,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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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云舟:指装饰华丽的船。

怀汀放到下次一起解释。

第12章 红梅酒

长靖康荣盛世之时,是由长靖朝廷清肃刚正,百官之中并无中饱私囊、尸位素餐之势,上层权威由吏部一司独大,姚氏宰相与之相互制衡。

不过权因吏部所领机构包揽重要司职事务,长靖帝又偏爱那时的吏部尚书贺襄,由此那几年贺氏的地位在朝中举足轻重,也致使百官殷勤。

是年,长靖帝又与贺氏喜结姻亲,立贺氏之女贺沉璧为北辰之后,贺氏风头一时无两,甚至举国的名声,都盖过了监守百官的姚氏丞相姚清渠。

无怪乎街角市井爱凑热闹,也常摸去茶楼听那出“威震八方贺功梁,保驾勤王享风光”,民间便有道是“君臣无间看朝纲,任他蛇鼠何处藏……”

时至长靖十四年,北辰上下受民生熏养换了一番风气、朝廷内外亟待肃整之时,却忽然传来贺襄薨于府中的消息。

长靖帝痛失良臣臂膀悲慨不已,服病半月卧床不起,宫中侍从亦轻易不得言语,偏怕勾起历年峥嵘往事惹他痛心。

后又拟旨下令厚葬贺襄,令宫人百官服丧三日以告其在天之灵。

台面上做的挑不出什么毛病,任是谁闻见都难得不夸他二人一句情比金坚,但没过多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歪风邪气,翻出来一段秘讳,传的是说此事另有隐情€€€€

实际那贺襄根本不是暴毙身亡,而是这么多年替长靖鞍前马后,干了太多教人不能知的腌€€,无上殊荣填不了他的野心,便教长靖狠心封口暗杀。

但又介于此事见不得人,传出来也有损天子颜面,所以上头那位只好找了个由头将他之死潦草了事,再把面子上做的风风光光,好教他二人都落得个“霁月清风”的名声。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原本叹其二人君臣山海的纷纷倒了戈,满城风雨闹的长靖帝是焦头烂额,直到皇后贺氏身披麻衣现身朝上,愿以死明志证明尊堂清白,这才平息流言风波。

市井之难好不容易有个交代,哪知退朝第二日,宫里就传来了贺皇后自绝的消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为贺氏是怕毁谤之事野草又生,护极了自个儿亲爹的好名声才会想不开。

一连身侧两位亲眷都身入黄泉的长靖帝,一夕老了十岁,两鬓都见了霜白,感念故人长绝,给二位都追封了品阶名头,此后也再也未立过后。

风光了才不过十数载的贺家,终也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幼子长守门庭,长靖帝见其可怜便将他带到宫中由后妃看养,衣食住行同那时还无法无天的沈宓所差无几。

那一年,沈宓年方十四,贺云舟尚比他小一岁,不过十三。

十三岁,死了爹娘,也没了阿姊。

那时沈宓看他大抵是多怜悯他的。

往年攒下来的鼎铛玉石、华衣锦缎隔几日便差人去送,给那时远在京城之外的姚如许写的书信之中,也偶尔提及。

虽对方并不怎么领他的情,可他却越凑越上瘾似的,一连贴了三载冷脸。

时值十七年贺云舟北上边境守关,沈宓甚至都不知晓消息,临了自然也没来得及去城门口送他。

宫中人情冷暖皆如云烟,前几年在长靖帝眼皮子底下的时候众人尚且都夹着尾巴行事,到后来贺氏之事逐渐窝在坟上三尺高的青草下的时候,朝中又起了新秀、后宫又填了新丁,他们便又敢昂起首来张嘴说话。

左右那贺云舟又不是长靖帝的亲儿子,再顾又能心疼到哪里去,物是人非不过花红柳绿,一茬又一茬的迷人眼,到底还不是大笔一挥将人麻利拨去了北境。

临行那日,还是先后贺氏早年结的金兰姐妹季氏夫人替他装筹的行囊冬衣、干粮饮水,谢过之后叮嘱一句莫再相送,索性一匹枣红小马配银月弯刀,心如玄铁一骑绝尘,此后数载身处北地马革裹尸,再也没回过京都。

倘若不是年年有捷报从边境传入朝廷,沈宓几近都以为他是死在了边疆,每年替他提心吊胆地担忧北境战况,又在年关闻见安好的消息时松口气,时时见他与姚如许提笔,却从未见过他往心心念念的塞北递过一封书信。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意思,只知他待贺家郎君从小不一般,或许是一见如故,但不论再怎么情真意切人家懒得搭理他也不过是落出笑话。

于是乎贺云舟回朝那一日,闻濯便不出所料地去了世子府寻笑话。

不过他这回倒不是存心给沈宓找不痛快的,表明姚如许成功由他挥笔提携,成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之后,他便提议要和沈宓一同前去京都玄武城楼上,观瞻北境功臣归朝之景。

实则那情景沈宓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他以往每年都要在那立上几个时辰,就干盯着所有将卒从头到尾一个不少地进入城门。

临了吹一捧寒风带着个凌乱的鸡窝头回府,还要教管事的扣着好灌几口姜汤才能上榻休息,实实在在地做一重噩梦起身,着一身冷汗又在房里面壁思过两个时辰完,他沈序宁便又是他沈序宁。

只是从前他站在城楼上,从未在归朝行伍中看见过贺云舟的身影,那样的结果似乎给了他一剂定心丸,日后他每年都会登上城楼,等一个他心知肚明不会出现的人。

每年,都要在那一个特定的日子做一模一样会肉跳神惊的噩梦,任他寒风横扫皮肉生苦,他就是不肯多提半句。

后来,便是姚如许回了京都认了权贵爹,重提旧事看他上城楼心生疑窦,私下去见了季娘子问起贺云舟才戳穿了他十数载的自欺欺人。

姚如许曾芒寒色正地问他“为何如此”,他踌躇半晌掩面未答,事后又提笔书下: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姚如许见字卷纸,再不问了。

来年登上城楼迎军,又只剩沈宓一人。

此事不知闻濯又是从哪里摸来的消息,只是今年贺云舟既然回朝,沈宓定然是不会再去€€€€

“旧友归身故里,你就不去亲迎?”闻濯问。

沈宓隔着眼纱望向窗外大雪,折下墙角吐朵艳丽的红梅,轻轻摆首:“今日迎军的人多如牛毛,我这副病弱身子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闻濯走进房中,拿起架子上挂的裘毛披风替他盖在了肩上:“你倒是还知晓病弱二字,我以为你是想成仙。”

沈宓转身将梅枝递给他:“此情此景,当湖心亭看雪。”

闻濯捏着梅花花蕊抿了抿唇:“还要酒。”

沈宓莞尔一笑:“应有尽有。”他这回倒是也没再犯穷。

两人披上长袍挪去世子府的湖心亭,管事提着一壶烫的冒烟的花雕酒姗姗来迟€€€€

轻纵眼,便得见冰盘若琥珀,白雪掩屋舍,暗香疏影立两傍、缀缀蒙蒙,冰封湖上、集萤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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