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红泥火炉挪到了外头,下人早早添了些木炭,彼时烧的正旺。
“今日午时,户部尚书顾枫眠在承明殿,秉达今年赋税征收和俸饷落实情况,据说近年赋税制度教百姓苦不堪言。”
闻濯看着手边放的梅枝伸手拨了两下,又冲沈宓笑了笑:“新人的户部侍郎是个栋梁之材。”
沈宓给两人杯中都添满了热酒,浅酌一口不以为然道:“该如何评断人才自然由殿下决断。”
闻濯看着他饮了一口酒回味无穷地舔了舔嘴唇:“姚侍郎真的是姚丞相的亲儿子么?”
沈宓:“殿下以为呢。”
闻濯卖了个官司:“老子要你死,儿子趟浑水也要跟你掺在一起,”他笑:“沈宓,怎么这北辰上下不是你的新仇就是你的旧债呢?”
沈宓无动于衷自嘲道:“命贱吧,总不得安生。”
闻濯摇头:“话不能这般说,倘若你要是命贱,那这九寒天还在外头谋生计的人算什么。”
沈宓不置可否:“命苦。”
闻濯未立刻搭话,拽下手边梅枝上的花蕊丢进了酒壶里,拎着壶柄烧在了火炉上才又开口道:“以前寺里没种梅树,我要附庸风雅只能揪着老硬的竹叶子煮茶。”
沈宓笑了笑:“既然过的清苦,弃了附庸风雅的陋习不就行了。”
闻濯不置可否:“是这般一点没错,但总觉得不好。”
沈宓捧着杯盏追问:“如何不好。”
闻濯:“我岂蓬蒿人,怎作苦行僧。”
沈宓闻言默然良久。
闻濯又道:“我实则对那位置根本没兴趣。”
“可他们不信你。”沈宓斩钉截铁地说。
闻濯也没恼,反而半醉半疯地问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宓隔着眼纱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半分要安慰他的意思道:“不讨喜。”
闻濯笑出声又灌了一口酒:“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
沈宓问:“什么游戏?”
闻濯:“猜对方的秘密,倘若猜对了,对方干一杯酒,倘若猜错了,自个儿干一杯酒、另外还得说一个自己的秘密。”
沈宓不假思索:“有些意思,那殿下先请。”
闻濯挑眉,随即说道:“你不姓沈。”
沈宓笑了笑:“殿下且记得将杯中添满。”
闻濯谨听吩咐,一杯酒下肚淡然道:“我没有教人算过卦。”
沈宓:“这个不算秘密,殿下上回登门之时便有所透露。”
闻濯耍赖道:“那我再自罚一杯?”
沈宓不满:“那我不玩€€€€”
“我不喜欢闻钦那孩子。”闻濯及时打断他道。
正在殿中老老实实批奏折的闻钦,破天荒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担忧得中殿的老太监连忙又唤人添了一盆炭火。
沈宓摇头:“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那位不讨喜,这个也不算。”
闻濯作罢,老老实实又说了一个:“我知道姚如许是你的人。”
沈宓这才满意,泰然自若道:“你想要杀我。”
闻濯面色稍冷,有些不悦:“你是这么想的?”
沈宓笑了笑:“这是殿下自己出的游戏,较真可不行。”他饮下一杯酒道:“姚家二郎的确同我相识,但他确实不是我的人。”
闻濯点头:“你并没有盲。”
“啧”沈宓嗤笑一声,豪饮杯酒:“你到底还是好奇我这双眼睛。”说罢他摘下眼纱,露出了眼角还未长好的疤。
闻濯自归京以来还没有见过沈宓那双眸子,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却又不想看了,垂眸敛去神情轻声说:“带上吧。”
沈宓又绑上眼纱,打趣道:“觉得有碍观瞻是自然的,但确实还能视物。”
闻濯皱眉,盯着他绑好眼纱问:“还疼吗?”
沈宓摇头:“殿下可没说还能问问题。”
闻濯自罚一杯,又开口道:“你还差一个秘密。”
沈宓浅笑:“殿下不必担忧,我又不会赖账,”他顿了顿接着说:“悦椿湖之事另有隐情,姚丞相的公子也不是我亲手所杀,”他挑起眉梢,舔了舔唇边余酿:“但他的死,确实和我有干系。”
……
作者有话说:
贺襄,字沙翁,取自范仲淹《岳阳楼记》“沙鸥翔集”;子贺云舟,字怀汀,取自“岸芷汀兰”;女贺沉璧,取自“静影沉璧,浮光跃金”。
第13章 未还乡
贺云舟回朝的消息传入京都,盼念多时的季国公府季娘子,自然也早早在军伍进城这日,备着貂裘大衣站在了城门下。
所幸他们行军的队伍十分麻利,巳时未到,便陆陆续续延绵到了城门外,队伍前头是几个参差不齐,穿着轻装甲衣骑马前行的将领,贺云舟就夹在中间,眉目冷峻、脊背挺的笔直€€€€
“怀汀!”季娘子好不容易挤到人群前头,情急之下高语叫了一句。
贺云舟身侧那个年轻将领闻见了声音立马瞥了过去,瞧见是个妇人立马撞了撞他的手肘:“怀汀,有人叫你。”
贺云舟侧身望去瞧见是她,连忙纵身下马,两旁的兵卒让了地方,由他到季娘子跟前拱手作了个晚辈礼:“季夫人。”
季娘子已经有许多年都未曾见过他,如今亲眼盯着他的模样,竟起了些陌生的感觉,张了张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回来了?”说不清楚什么原因,问了句有的没的出来,接着她眼眶便湿了。
贺云舟点点头:“是,回来了。”
季娘子揩了把泪花,连忙将手里抱着的大衣递给他:“京都入了冬还是极冷的,如今又逢临下雪,此前这些厚的衣物送不去塞北,回来便能用得上,快些披上。”
贺云舟顺手接过大衣并没有立即披上,解释道:“领兵回朝须得及时向陛下述职,等面圣结束后,怀汀再亲自登门拜访夫人,多谢。”
季娘子自然是怕耽误他的正事,忙不迭冲他点了点头,便转身拉着一起陪同的丫鬟退到了人群后头。
望着贺云舟将大氅交由属下,翻身上马,又随着前头率领的统帅去了,一大队人马浩浩汤汤,足将季娘子的视线掩的彻底严实,才教她收了收放不下的心。
“怀汀,方才那位便是京都常同你寄信的亲属?”前头高头大马的统帅转过身来问他。
贺云舟点头:“是家姐从前的旧友,季国公府季夫人,我们两家是多年的世交。”
统帅笑了笑:“如今都回来了,你也别总绷着,待会儿还得进宫面圣呢。”
贺云舟面不改色道:“自然。”
统帅知晓他是这个臭脾气,紧接着又说道:“今年边疆战事吃紧,没能赶得上回来亲见新帝登基,本来还觉着有些遗憾,可如今这都进到都城里头了,却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贺云舟掀开眼帘瞟了他一眼:“大帅是想说…近乡情怯?”
这统帅是当年嘉靖帝初登位时,提立的一位寒门将领,姓冯名昭平、表字霜寒,中都边州人。
虽出身低微,却自幼喜习兵法,后钻研十数载,靠着乱世诸侯招安的机会上北境杀敌,奋勇浴血数十载,靠着人心向背教嘉靖帝赏识授封。
这一出结草衔环知遇之恩,也教中都稳得太平数十载,他受任于动荡之时坐镇六军,之后顺理成章做了统帅。
不过他为人十分大方豪爽,作为六军之中最大的官衔也没有架子,将领们私下里同他关系都非常亲睦,贺云舟自然也不例外。
“你用不着这般谨言慎行地找补,这新立的秩序又没设下‘咬文嚼字罪’,你怕什么?”冯昭平道。
贺云舟叹了口气:“那大帅想说什么?”
冯昭平拍了拍腰上挂的宝刀:“无论是改朝换代还是新帝继任,难过的都是些过往吃了功劳饭的臣子,你说我这猎天狼还能在腰上挂个几日?”
他那柄刀是当年深入沙奴营寨,收复边关两座城池所缴获,由是承载了北辰众将士的鲜血,他便一直挂在腰上权当作个吉祥物,每回出征都带着,却从未抽出来用过。
“大帅未免杞人忧天了。”贺云舟不以为意道。
冯昭平眉头一皱:“你小子如今越发不记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了,这正经同你谈心,怎的还讽刺我起来了?”
贺云舟:“军中将领兵卒也就服您,坐在朝中的那位,怎么可能会想不开在你头上动土。”
冯昭平本来听着尚可,琢磨了片刻越发觉得不是滋味:“自古权臣多枉死,你这是杀人诛心啊贺怀汀。”
贺云舟终于教他气笑了:“是,您说的对。”
冯昭平随即伸手给他肩膀来了一下:“对个屁,会笑就别憋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做大帅的怎么亏待你们了呢。”
贺云舟笑着摆了摆头:“您自然不会。”
回朝的队伍之中,除了一些要职将领跟着入了宫,其余带回来的兵卒除了本地居住京都的回了家,还有一些回了大帅府,半数听上吩咐收编进了禁卫军。
倒也是好事,总比待在北境舒坦。
……
督查北境将领回京述职这差事,原本是闻濯的,但由于他本人自作主张跑到了沈宓的世子府里去,冯昭平一行人也就没能见着。
光一个草包小皇帝坐在龙椅上,浑身跟长了虱子似的,短短一刻钟便提了三回“言简意赅”,引得冯昭平一个述职过数十回的统帅,差些连官话都不会说了。
禀到后头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又念着有关北境驻兵之事千万不能马虎,思衬再三还是追问了一句手段狠厉的摄政王殿下。
于是小草包闻钦似乎就是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痛痛快快给他指了条明路,教他赶紧带着这一队人马赶去世子府。
冯昭平自然是不敢对着这位,轻易地就将兵部之事囫囵过去,几人对视一眼,决议还是找摄政王比较靠谱,起身告辞匆匆离了大殿。
走在官道上,贺云舟的神色不甚轻松,傍边几位没注意到他这点情绪,自顾自地便聊了起来€€€€
“话说,这北境将领回朝述职,摄政王定然是一早便知晓的,可他为何不在宫中候着?”
“不清楚,不过此前听过许多传闻,说这新任的摄政王承任之前从未沾过官场之事,可一上任却如同老手一般处置了许多旧臣,手段十分狠厉。”
冯昭平听着接过了话:“狠厉是应当的,他在朝中原本就没有根基,倘若再不露点手段杀鸡儆猴,闻氏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安稳。”
旁边的将领认同般点了点头:“虽说如此,可他在我们回京之时跑到宁安世子府又算什么用意?”
冯昭平皱起眉头推敲了半天也没想到由头,抬起眼皮就望见一直沉默着的贺云舟,他脸上神色越略显担忧,遂出声问:“怀汀是想到了什么?”
贺云舟原本还在游神,教身侧的人给拍了一巴掌才回过魂来:“没有,是京中有些冷。”
冯昭平一听他这话,原本紧拧的眉头随即松开笑了起来:“你这小子,走神就走神,连谎都不会撒,怕冷?怕冷方才季夫人给你送的大衣,怎么不见你披上?”
贺云舟抿紧嘴唇,原地就学会了装作哑巴。
冯昭平懒得同他计较,咧过头又听见那几个八卦的副将,说起了另外一个人:“宁安世子不是好些年没露过面了吗,怎么还跟摄政王扯上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