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23章

沈宓坦然地接受了摄政王的好意侍奉,浅浅啄了一口杯口,反讽道:“原来殿下还在乎我介不介意。”

闻濯盯着他笑,“你不高兴?”

沈宓懒得搭理他,又下着逐客令说:“大年初一,殿下不回去同亲系团圆么?”

闻濯给自己添上一杯热茶,满不在乎说:“亲又为何亲。”

沈宓听出来他语气之中大有学问,瞬时变得幸灾乐祸道:“噢,原来殿下也算个名不正。”

闻濯挑起眉,“你是在看我笑话么?”

沈宓不置可否地晃了晃杯盏。

闻濯佯装不悦,盯了他片刻又哑然失笑,问道:“你还记得白叶寺的往事吗?”

沈宓抬眸看他,望见他眼中黯然,不由得握紧了杯身,随即便听他说:

“我同先帝并非一母所生…实则那些都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捋也还未清楚。单从白叶寺上说,其实我当年是叫先帝亲手送进去关押的,那里起初连个正经寺庙都算不上,藏在深山老林又连着荒的很的几座石屋,吃的也没有。”

沈宓不知何时放下了杯盏,一声不吭盯着茶壶发愣,不知是在仔细听还是已经游了神。

闻濯也不在乎,继续说道:“苦深室,悲离亡,他们也真够会编的。”

“所以殿下如今什么都有了。”默了良久的沈宓倏然出声说道。

闻濯愣了一刹又笑起来:“是,如今什么都有了,是我不知足。”

沈宓默着再也没有开口。

他不知晓是闻濯这般处境比较让人容易接受,还是他这般的比较让人容易释怀。

毕竟一个少时受尽罹难、后再难弥补伤痛,一个少时万丈高楼、后粉身碎骨。虽是反着来的,却都承了一身怨天尤人。

说起来也还凑巧,倘若他二人要是对比起来,谁都能羡慕谁,谁也都能嘲讽谁€€€€

“序宁,如何才能知足呢,像你一样么?”

像他一样?

闻濯一直未曾变过,哪怕他偶尔话说的再好听,也能毫不留情地把冷刃扎进沈宓下怀,杀人诛心。

而且他就是故意的。

沈宓闻言确实神色微变,转而又不知想到什么,冲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大抵不行,毕竟我这一遭,细数过往可没什么不痛快的。”

相反,痛快的快要将一辈子的痛快,都痛快完了。

闻濯觉得,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擅长反唇相讥的人了,比起出言含沙射影,他二人也算半斤八两。

“来日方长。”闻濯缓缓向他举杯。

沈宓神色自若,“那我便祝殿下早日得道。”

早日得道,他连违心话都把自己藏的滴水不漏。

一直以来,闻濯总觉得只要他逼得沈宓痛不可遏了,自然能把他那身刀枪不入的铁皮外壳,给撕开一道裂缝。

但他想的太过简单,这个人痛都痛得再不当回事了,又怎么会介怀再痛一些呢。有人的来日能权倾天下,可他沈序宁无非生死不论罢了。

这一点他早该知晓。

“序宁啊,”他忽然唤了沈宓一声,语气无奈又多哀愁。

沈宓还以为他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不好听的,结果只等到他说:“我来替你煮茶”。

沈宓承认,他的痛苦和欢愉永远都想两团捉不到的迷雾,前者是他自困囹圄放不开手脚,后者则时时违背他的心意€€€€

就比如在闻濯面前。

这人明明方才嘲他讽他,让他痛让他疯,可下一刻说为他煮个再平常不过的茶,便使得他心生恻隐想同他说些好听的,还想可怜可怜他。

他何故要可怜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呢?

他心知肚明,只是他不愿说。

***

早膳厨房煮的是糖桂花莲子羹。

沈宓喜欢熬的糜一些的粥,但是莲子煮久了,又会散着零星苦味,所以时常加些糖桂花。

这桂花存的不久,还是这年八月间沈宓闲来无事,荡去京郊桂林敲的。

他大抵天生教风雅富贵养叼了品味,凡草木花果,除了实在出奇的那些个别,其他没有他不能喜欢的。

桂花香气馥郁,醉人酣人却不至于过了头,翠绿丛丛簇簇缀着,零星的黄骨朵十分讨喜,轻轻挥一杆子敲下去,便如初春雨水一样纷纷坠落。

带回去裹上糖贮住,时候一到香中带甜、甜中裹香,往羹汤里放、便不消得加旁的佐料香料,往粥里放、轻而易举两碗下肚,往茶里放、纵使寒冬腊月也能在臆想里观一场桂雨。

沈宓司空见惯,理所应当地觉得这糖桂花物有所值。

而闻濯却从不曾尝过。

山中没有桂花,山中只有桃花梨花和杏花兰花,唯独没有能像这般,做成蜜一样甜的花。

他虽不大喜欢食甜的,却教这香勾走了满心沉郁,他抬眸悄悄看着沈宓。

他眼上的伤疤浅了许多,但眉眼到底惊俗,此时正食人间烟火,仿佛这人都宛如这桂花做成的一样,着实的难能可贵。

三碗羹糜下肚,闻濯又迎着沈宓的目光,往自己的热茶里加了一匙,连着蜜汁的酥褐桂花,好奇饮了一口神色是时变得欢喜起来。

沈宓还从未见过他这样。

他想不到一个生来富贵王权家的,竟不知最寻常的糖桂花。

“这是什么品种的桂花?”闻濯捧着茶杯问。

沈宓心下叹气,看出他是确实稀奇,嘴上有问必答道:“糖桂花。”

闻濯垂眸看着杯里那些卖相并不好看的小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只尝过桃花。”

沈宓没尝过,便问:“味道如何?”

闻濯微微摇头:“苦。”

沈宓跃跃欲试的心思才冒出头便被掐断,“那下次裹上糖浆试试。”

闻濯十分顺从地点头应了。

膳后下人过来收起餐食器皿,又在屋里加了回炭。

平时里这火,定然是烧的没有这样快的,只不过今日迎着贵客,他们便丝毫不敢怠慢。

屋里的窗户大大咧咧敞开着,不知道是不是鼻喉间残存的糖桂花的甜蜜香味,闻濯总能够从吹进来的寒风里,闻到阵阵清香。

泛着冷,却不能伤人。

他同沈宓不一样,沈宓凡是能抱个炉子守壶茶,在屋里枯坐个一日一夜也全然不在话下,可他不行。

早些年间寺庙里没吃的,他日日只能出门摸些山珍草木,便是只能吃花却也要没入深林一探虚实。

此刻屋外大好雪景,风中暗香幽浮,他实在也不愿枯坐着白白消磨这天公作美。

他看向沈宓,对方慵懒的神情恹恹,仿佛随时都能倒过去一梦不醒,狐毛的大氅虚虚搭在他肩头,要披不披要落不落,里头的里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两截清瘦的锁骨。

瞧着又冷又招人。

不过闻濯并不想提醒他,多看了两眼才收回目光,冲他道:“去换身冬衫。”

沈宓还以为他是又想折腾,懒得搭理他,依旧垂着脑袋眯起双眸。

见他无动于衷,闻濯只好起身催他,缓缓挪到他身侧,低低凑到他耳畔,故意逗他说:“要我帮你换的话,也不是不行。”

沈宓被他低沉又清晰的声音吓了一跳,奇异又烦躁的情绪顿时在心底造作起来,他抬眸瞪了闻濯一眼:“殿下脑疾未好么?”

拐着弯儿的骂他脑子有病。

闻濯不在意地笑笑:“你猜。”

猜他个灯笼!

沈宓瞌睡醒了大半,恨不得给这无聊透顶的男人一刀,但碍于身份和淫…和权威,没多磨片刻,他还是老实起身去里屋换了身衣裳出来。

或许是先前衣柜里的衣服,教温€€临着回府过年时拾缀过,里头一眼望去,白的少花花绿绿的多,唯一一件能看的,就只剩下一件大红色的宽袖€€€€袍。

他这别有用心,旁人不用猜也能知晓。

不过沈宓向来不在意自个儿好坏美丑,今日又逢正月初一,穿了也就穿了。

他坦荡站到闻濯面前,“殿下满意了?”

满意。

闻濯真的能使动他换身衣服已经是难得,更别说他还特意换了一身应景的出来。

他简直满意的不得了。

或许他从未正面说过沈宓生的惊艳,但他的近十载前生,几乎都沉浸在这样的风光之中以求解脱,他形容不出那是如何的好看,只觉得想更加热烈地疼他救他,一颗心也都随时都能送出去。

他向来坦荡,他待沈宓,从来同他人不一样。

不过赛鹤临风也好,玉骨秋神也罢,万人眼中心头爱的模样皆不同,管他潘某宋某卫郎君,他只喜万中无一沈序宁。

“世无其二,郎艳独绝。”闻濯挑了挑眉。

沈宓冷笑一声径直朝着门口走去,语意不明,“殿下才是。”

闻濯失笑,继而俯身拎起他遗落在小案上的狐毛披风,挪步勤勤追了上去。

……

作者有话说:

闻濯:哎嘿嘿媳妇儿真好看~

写糖桂花其实是因为那天我煮了个莲子银耳羹,加了些邻居送的糖桂花。

文学素材来自于生活,杠杠的。

第24章 凌雪梅

外头鹅毛大雪纷纷如沸,地上落了厚厚一层,人一踩在积雪上便会往下轻陷,脚下发出的声响清脆€€€€,娱心悦耳。

沈宓撑着把油纸伞,静静望着长立在一片殷红梅林中的闻濯。

漫天漫地的寒酥玉屑,遮天蔽日一般从虹映直坠而下,萧疏红林成了天地唯一的颜色,清古冶艳、风华内敛的人也成了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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