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35章

第34章 柳下惠

今日皇帝喜宴满堂喝彩,趁着众人酣畅,姚如许打着出章华台透气的名头,一路赶去了参政殿。

届时闻濯正在里头等着他,殿外由金吾卫暗中看守,见来人是他才没有出面撵人。

进了中殿,闻濯正背对着他,望着堂上的“如日之升”四个大字一动也不动,似乎是走了神。

姚如许近身行礼,喊了一声“殿下”。

闻濯转过身,神色瞧上去并不明媚,直截了当问道:“尹毓为何会跟阆州那位搅在一起?”

姚如许低着后颈,“微臣并不知悉。”

闻濯冷笑,“那你还能知晓什么?”

姚如许不卑不亢道:“年初查的漕运之事已经有结果了,如殿下所猜测,江南一带确实有条‘阴路’悄悄夹带私货,上岸后就在漕运尽头的湖州本地,组织起了一个黑市进行交易。”

漕运走的是水路,一般正常由官府督办运送货物,沿路进行贸易,这样的正规的形式俗话称作‘阳路’,与之相反,期间凡是夹带私货通过官运来进行私下交易,夹带市面上严格管控货物进行兜售的,就叫‘阴路’。

大型漕运商贸行动一般都会由官府严格把控,但这中间不乏贪赃枉法的官僚,在收了封口的赃款之后,他们会默认走私方货物的正规性。

到达交易目的地之后,跟随差办漕运货物的官员,也会在卖方卸货交易之后,在其中抽取一部分的利润,其余剩下的才归走私者所有。

由于上头挣破头都要来分一杯羹的官僚实在太多,一重重的利润抽取下来,交易后实到的钱财所得也剩不下什么。

走私的货队因为入不敷出而变得越来越少,一旦没有了分赃的钱财来源,管理漕运的官员就开始自己盘算起这种赚黑钱的门路。

于是慢慢地,原本的走私工坊、商队成了批发货物的卖方,而官僚则成了直接交易方,他们利用漕运的管控便利,自己在其中夹带私货,到达目的地以后,又通过哄抬价格来争取暴利。

经年累月,这条水路贸易链中的交易所得钱款,基本上都是压榨着平民进了官僚的口袋,所以哪怕从南方支州呈上来的奏章禀报“风调雨顺”,京畿官员前去实地考察时,也还是会遇见民不聊生、路有冻死骨的状况。

兜兜转转,贸易商业就算再怎么发展,该到底层穷苦百姓的东西,依旧是压榨着他们自己的血肉,才能流转到他们手里。

先前闻濯教姚如许特意调查此事,原本是为了试探他的深浅,或者从中抓些把柄,没想到他为官还算得上是有良心,真的在其中查出来了不得了的事情。

年初的时候,他就带着查出来的这条线索,打着拜谒的旗号跟他洽谈了一番沈宓的事情。

他说,他想让沈宓摆脱韩礼的掣肘,让时局为他所控。

闻濯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轻信别人的性子,就算今日姚如许掩人耳目前来赴约,并仔细倾出江南漕运“阴路”一事,他也还是觉得这个人碍眼得很。

“既如此,你便派人暗中去查。”他说道。

姚如许还弯腰站着,见他没多说别的,也没起身。

“序宁今日问本王,可知钟自照。”他阴测测的开头,听得姚如许头皮发紧。

姚如许连忙解释说:“世子同温氏相交亲近,自然也听到的风声。”

闻濯:“却也说明你们这几人之间,虽所谋之事各自分离,却也有互通有无的门路。”

姚如许抿下唇,“相对于温月琅此人来说,姚氏确实耳目不灵,此人极其擅长追察消息,而且他虽蛰伏世子府,但手中却有一路钉进各处的‘眼’。”

闻濯好奇地“嗯”了一声,抬了抬手示意他直起身来说话。

姚如许顿了半晌才感觉腰背的血脉活络了起来,他站直身子,说道:“举朝上下,凡是可乘之处,几乎都有人能同他联络。”

闻濯笑了笑,极为讽刺地说:“你们那位先生,竟然还教人做奸细,真是有意思。”

姚如许百口莫辩,只好闭嘴。

“除了漕运一事,还有另外一件事,”闻濯说:“盯紧尹毓他们,特别是他们今后针对北境的动作。”

“北境…”姚如许瞳孔一缩,连忙俯首合掌,“下官谨听上令。”

***

天色低垂,星河流转,今日月牙轻巧,淡淡浮着清光。

闻濯回了承明殿,见沈宓还在睡,便没吵他,又怕他中途醒来觉得饿,便差人去后厨热了一道饭菜。

他坐在软榻旁边的矮椅上批着几道新呈上来的折子。

近日闻钦准备大婚,政务之事又砸到了他这里来,还好近日举朝都在预备封后大典,除了各个家中都有闺女的官员上书要增添后宫,其他各部也没有什么正事找。

随意写了几个“阅”字他便扔了笔去看沈宓。瞧着他此时真切的面容,上回他亲口说的那句“予你”,仿佛又回荡到闻濯耳边。

那夜之言,他想当真却又不敢当真,直到宫人吹灯,他二人才不约而同地撇开脸去,当做无事发生。

闻濯自诩算不得什么禁欲耐性之徒,但当晚粗略讲完白叶寺之事后,他忽而有种自卑的感觉在心底探出头来,以至于让他诡异地觉得,如今他单是立在沈宓身前,都像在亵渎这个人,毕竟…先前他做了很多出格的举动折腾沈宓。

他也知道他自己那是在发疯,可他完全抑制不住,沈宓这个人太能摇摆他的心意了,他就像是会令人上瘾的毒药,沾一点,就完了。

如今更是,不用沾,光看一眼,他就完的彻彻底底。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把映在沈宓脸上的烛火给抚地晃了晃,眼前明灭扑朔,闪的人眼睛不痛快,闻濯正想起身压了灯芯,就见榻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猩红的双眼,猛地一头扎了起来。

他整个人快要窒息般佝偻着腰背,惊慌的要碎,额头上冷汗打湿了堆在一旁的发丝,他大口喘着夜里微凉的春风,宛如一只惊弓之鸟一样垂死挣扎出,那些快要吞噬他的梦魇。

闻濯过来将他揉进怀里,抚着他的头发替他拭去鬓间的汗水,如白日那般哄他,“闻€€在,你不要怕,序宁别怕……”

沈宓终于脱力地蜷缩进他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大口喘着气,他的骨节握的青白的筋尽数泛起,那些尖锐又突出的骨头,仿佛要从那层单薄的皮底下钻出来了一般。

闻濯抿着唇,不动声色将他屈紧的手掰开握到掌心里,一只手仍旧不停地在抚摸他的脊背一下一下往后顺。

手上不停,嘴上哄唱的话也未停,殿外的风吹动了窗户,显得四周寂寥,人声便也清晰。

整个大殿里室,只有味道还算清冽的香枝烧的微响,一阵一阵飘过来,捎着闻濯待他的小心,缓缓沁进了沈宓的身心里。

他下意识伸手抹了把鬓间,单薄的手背碰到闻濯温热的唇,他抬头看进闻濯那双算得上是温和的眼睛里,不自觉地生出了种,想把自己这副鬼模样给藏起来的念头。

但闻濯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又伸手揩了把他鬓间湿冷的汗水,用嘴唇碰了碰他眼神躲闪的眼睛,“明日,去宫外踏青吧。”

沈宓眉头情不自禁就锁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已经充分表明了犹豫。

闻濯低沉的笑声传来,在他耳侧萦萦招招地勾他心尖发痒,噩梦过后的那些窒息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抬起脸,将心底那点悲观念头撇净,对准了闻濯那张勾人的嘴就贴了上去,厮磨了半晌才从软榻上起身下地。

回过神来的闻濯连忙伸手要去扶他,却没来得及,只拽住了他的一片袖子,原本他那里衫就被睡梦时的动作蹂躏散开了大半,当下这么结结实实一拽,根本就不用好好穿了。

沈宓只觉锁骨一凉,袍子上的系带开了大半,他单薄的胸膛露在外头,在闻濯面前好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

灼热目光的尽头晦暗难测,沈宓盯着他的眼神笑得放荡,“夜且还长,殿下这就忍不住了?”

闻濯扑上来在他唇上尽情解释,两只手还不忘了给他把里衣的带子给重新绑上。

临了沈宓又瞎起来嘴贱,说他简直是个柳下惠,逼的闻濯咬他颈脖、锁骨,还在上头留了好一长串“春夜梅烙”。

两个人胡闹完,闻濯吩咐后厨将热好了饭菜拿了上来,又从衣柜里捞出前两日,司制局才做好的貂毛毯子给他盖在腿上,这才让他安心动筷。

沈宓一度觉得自己好像真病入膏肓了似的,无奈地看了对面的罪魁祸首一眼,对方只无视他的神情继续往他碗里夹着菜。

“钟自照€€€€”

“吃这个。”他刚一出声闻濯就打断了他,不容拒绝地就着自己的筷子给他喂了口鱼,“食不言,寝不语。”

沈宓:“……”

他就奇了怪了,也不知道先前都是谁他妈在饭桌上没话找话,非要找他不痛快。

“你想管我?”沈宓放下了筷子,神情有些认真。

闻濯看了他片刻,抿下唇反问,“我不能管你么?”

沈宓皱起眉,“你最好不要。”

闻濯泄了气,垂下眼眸埋头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

沈宓拿他没辙,又哄着说,“但偶尔可以。”

闻濯抬起头,嘴唇已经泛出了笑意,转念一想钟自照这个名字,他却又笑不出了。

“今日姚芳归来找过我。”他转移话题道。

沈宓果然被“姚芳归”这三个字吸引去了大半注意力,“是漕运之事?”

先前有关此事,沈宓也偶尔同他聊几句,知之不多,但基本能够猜得到个七七八八。

闻濯点头:“江南一带,‘阴路’繁荣,久病不医,已成沉疴。”

沈宓倒是毫不意外,他兴起给闻濯夹了个糖醋排骨,自以为毫不唐突地开口说道:“我打算回世子府。”

作者有话说:

端午节快乐宝子们!

看到评论区有宝子讨论cp名,这个我还真没想过,你们要不集思广益一下想一想?

注:“如日之升”完整句来自:“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段源自《天保》。

阆洲(lang第二声)我编的,取自《红楼梦》“阆苑仙葩”。

尹毓(yu第四声)取自“钟灵毓秀”,形容山水好风光。

漕运的“阳路”和“阴路”是我编的,至于这种分赃的弯弯绕绕历史记载不多,但贪官确实都是这么玩儿的。

第35章 梦里逢

闻濯早知道总有沈宓离宫的那一日,却没料到这一日竟来的这样快。

屋里的炭火已经凉了,宫人进来添的时候,他二人正默不作声地喝茶,是早春的浮来青和宫里之前存的武夷系的莲花笺。

沈宓不太能够尝得苦的,便自顾自地添着味道甘醇的莲花笺,闻濯则随意些,摊着杯盏的模样并不像是在品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沈宓的动作,却一直不言语。

晚间饮茶实则不好,清困提神,到了夜里更是难以入睡,故而沈宓尝了两杯,便将茶盏放到了一边,“姚清渠为何会举荐这个钟自照坐任给事中?”

闻濯叫他声音捉回心神,下意识也就答了,“因为他是尹毓的学生。”

沈宓微收下巴,没有瞧见他眼中一丝懊恼的神情,继续说道:“当年尹毓离京时的官职便是给事中,如今那个位置空闲已久,却也显得合情合理。”

闻濯见他神色自若,也松了松心,“还有一件事。”

沈宓挑起眉头看他。

闻濯道:“姚清渠呈上来的奏折上说,他丧子之痛难以释怀,想要请辞官职,衣锦还乡。”

沈宓如同听到了个莫名其妙的的笑话,“他这个时候不干了,又是揣着什么打算呢?”

闻濯:“姚氏之前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先帝辞世那几年便有意打压他,朝政上面也更倾向于倚重户部,新帝登基后又是我来主理朝事,他或许怕我疑心便有意遮掩锋芒,年关之际吏部的职务,也暂时都是交由左右两个侍郎在打理。”

他顿了顿,看着沈宓接着道:“况且,如今姚芳归入了户部,在朝中露了个脸,就算他这个名存实亡的丞相不干了,他们姚氏也不算在朝无人。”

沈宓歪了歪脑袋,“那就是想换个桩子做大事,正好,东宫后位已定,皇帝该正式继承大统,你这个摄政王也该放放权了。”

闻濯满不在乎,“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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