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嗤笑一声,站起身来挪到了炉子跟前,扭着头跟他玩笑说:“倒是挺看得开,也不怕树倒猢狲散,自己成多余的那个。”
闻濯跟在他身后,靠近将他圈进怀里,手掌覆上他的手背,耳语道:“你不会散就行。”
“哈,”沈宓笑的狡黠,“那可说不准€€€€”
“你敢!”闻濯倏然将他整个人转过身,拽着他手腕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沈宓又眯着眼睛冲他笑,“哟,这么稀罕我?”
闻濯看出来他在玩笑,心底无奈地眯起双眸,“你说呢。”
沈宓将他手指凑到唇边轻轻贴了一下,“闻€€,倘若真散了你该如何?”
闻濯盯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没眨眼,嘴上的话倒是下意识的直截了当,“绑回来,关起来。”
沈宓笑的脊背都抵到了炉子上,袍子撩了个黑洞都没注意,又凑上闻濯的手指狠狠咬他,“所以我回世子府也一样的。”
“你…”闻濯顿然抽了口气,下一刻锁紧了眉头将他扛起来拦到肩上,大步流星地就往里室走。
“等等!”沈宓惊的鞋都掉了一只,“你这是做什么!”
闻濯冷着脸将他搁到床榻上,居高临下地说:“睡觉。”
确实是睡觉。
闻濯扒了他的外袍将他塞到毯子里,自己又出门拿回来个汤婆子,进到里室吹了灯,便将那暖烘烘的汤婆子给沈宓塞到了脚下。
褪去外袍,他踢开平时睡的矮塌,屈身窝在了沈宓身侧,一双好似夜里还能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宓后脑勺。
沈宓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咂了一声便转过身来,“不是说睡觉,你睁着眼做什么?”
闻濯同他隔着一小段距离,整个人躺在外侧规矩的很,这倒是不像他平日作风,“看看你的狼心狗肺。”
这怎么听都是在骂他,沈宓真叫他气笑了,“你好不讲理。”
闻濯气急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我不讲理?你就会哄我呢吧。”
沈宓教他这出小媳妇一哭二闹的戏码逗得不行,“都一起睡觉了,我怎么就哄你了。”
闻濯翻了个身,懒得再跟他辩论。
今夜沈宓尤其的拿他没辙,他才知道,原来男人撒起娇来,也能这样撒泼打滚不讲脸面。
他牵着身上的褥子给闻濯盖上,没辙地摇了摇头,正准备翻身睡自己的,就见这厮自个儿掀了褥子,倔强的背影一副“你不来哄我,我就冻死给你看”的架势。
沈宓觉得他按道理不该如此矫情,却又惦记着前几日承诺予他的事情,没法随他而去,便翻过身挪到他的身侧,伸手戳了戳他的脊背,“你转过来。”
闻濯一动也不动,沈宓懒得动手,只能动嘴继续打着幌子道:“闻€€,这被褥不大暖和。”
闻言,刚才还雷打不动的人果然老老实实转过了身,伸手将他的被褥掖好,隔着被褥靠在了沈宓的胳膊旁给他暖着,全程一句话没说。
沈宓:“?”
他不对劲。
“我发现你这人总是不按套路办事。”沈宓掀开被褥,挪进了他怀里,再搂住他的腰身,头靠上他肩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闻濯教他这番主动撩的僵了身子,倒是没有推开他,伸手把被褥铺展盖好,单手覆上了沈宓的脊背,“哄我都不行么…”
他这句话说的既像委屈之下的发言,又像低声在独自呢喃,听得沈宓心头一软,顿时觉得自己身心都教他铺平了。
没了路数的沈宓学着闻濯平时吻他的法子,凑上身轻柔地贴了贴闻濯的眼尾,“放心,今后,我不会再赶你。”
闻濯沉了口长气,瞧着他的眼睛动了动嘴角,“我记下了”,接着伸手将他整个捞起圈入怀中,把脸埋进了他的浓黑的发间,单手贴着他单薄的脊骨,说道:“今夜我给你暖床,便不要再做噩梦。”
***
借他吉言,沈宓一夜无梦。
而且睡的也十分舒坦,几乎忘了自己蜷在另一个人的怀里。
卯时起身的时候,拽到一手如瀑的头发,不小心使了些劲扯掉了几根,半睡半醒间才睁开眼,就看到赤着大半个胸膛的摄政王正讳莫如深地盯着他。
“啧!你怎么…”沈宓吓了一跳,想起来昨夜的事才顿住声音。
闻濯见他清醒了,起身穿好靴子,给他从一旁架子上拿了件没穿过的青色袍子,没等沈宓问出声,他便矢手将袍子扔到榻上,脸色阴沉地来了一句,“穿上,我送你。”
话说的威武动听,最后还是自己没忍住动手服侍沈宓。
如此尽心,倒也只对着沈宓这么一个人了……
坦白来讲,在闻濯的眼里,沈宓就像少年罹难时期从未尝过的一块饴糖。
因为惦记的太久,太想得到宽慰,所以后来一旦得到了,便这辈子都想在跟前放着数不胜数的看着,时不时地尝一口,可能就觉得也能跟这操了娘的半辈子和解了。
不然的话,那他这半辈子也实在太难€€过去了。
晨间走在承明殿外的主玄武道上,能遇见不少太监宫女,闻濯没舍得让多余的外人送,便自己一路陪着。
远处天边的朝霞如织,漫漫的橘红映这条宫道悠长又宽阔,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又好像立刻就能到尽头。
这样好的天气自然能算做是一种预示,好坏不论,却止不住地让闻濯觉得,从这条路的尽头开始,他就要面临失去沈宓的境地。
因为追溯很多年前,嘉靖帝下定决心将他送往白叶寺囚禁之时,便破天荒地赏光带他去观览了落玉楼的各样珍宝玉器,还让他遇见了生平最大之庆幸€€€€那时的少年沈宓。
那一日他是如何的神采飞扬,那之后他便有多艰难不幸。
他忽然握住了沈宓垂在身侧的手,停在了原地,身侧便是通往长乐殿的宫道,身后是只能看到大概轮廓的承明殿,“沈序宁,你不能骗我。”
沈宓摇头,“没骗你。”
闻濯又拉着他的手,挪步往宫道尽头走。两人心照不宣地一路穿过了宫道、玄武门,玄武主街,再到官道上的世子府。
临进府门,沈宓出声问他:“今日还要踏青吗?”
闻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样乐意哄他。他惊喜地看的主街一眼,又想起什么地转过了视线,“我想起来你这府上有些日子没住人,今日若想睡个好觉,恐怕没那么方便。”
沈宓心想或许吧。
接着两人挪步进了前院,府中的下人确实少了大半,绕过当时红梅殷烈的园子,便到了沈宓休息的卧居。
院子许久没打理过,三月春水一浇生出来好些杂草,枝枝叶叶的盆景灌木倒是都发了新芽,打开门,阴潮的味道也不算太重。
两人进屋开了窗,闻濯在室内扫视了一圈,问道:“你当真要回来?”
沈宓:“……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你眼下站得是哪儿。”
闻濯抿了抿唇不言语,心底还是不太满意,掀了他案上随便放的好几册书本子,什么鸳鸯记、青鸟集,什么曲艺杂谈、红楼诗讲,五花八门的很,没事找事道:“你倒是口味独特。”
沈宓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不然怎么瞧得上殿下您。”
闻濯就是敌不过他那张唇枪舌剑的嘴,“你又来€€€€”
“等等!”沈宓忽然神色严肃地打断他,脚下生风挪了过来,径直拎起案上一册还算正经的史集皱起了眉头。
只见史集上头标着四个大字:正编通史。
“怎么了?”闻濯问。
沈宓顺着他的视线摊开了史集,里面夹着一封信,上面的墨迹干了有些日子,纸张被湿冷的天气沾的柔软冰凉。
拆封抽出信纸,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中间两行字,写着: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不是同一首,但都是说重逢的诗。”闻濯说道。
沈宓收起信放在一旁,垂眸看着案上那本正编通史,眉头难下,“这册书应该是趁我不在时,有人放进我屋里来的。”
闻濯顿时眯起了眼,“是你身边的人?”
沈宓摇头,“如果是我身边的人,大可亲自送到我手上,不至于几月都无人问津,”他沉吟半晌,又呢喃道:“故人重逢…”
闻濯见他神思沉浸,便没扰他思绪,趁他走神的空隙,出门将濂清叫了出来,教他进宫拨一批有底下的下人来世子府伺候,又吩咐他去街市买了些新的家居用具。
原本他还能连哄带闹地将沈宓带回承明殿多歇几日,眼下出了一封这样来路不明的信,这期望怕是要落空。
他再转身进屋,沈宓还在抓着那封信不放,嘴里低低念叨着,“还作江南会…”
大抵是近来因为漕运‘阴路’一事,江南一带在耳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闻濯忽然听见这么半句,顿时脑海里闪过一缕丝线,就硬卡在了“江南”这两个字上。
“尹毓故乡庐州,便在江南一带,”他看着沈宓继续说道,“这是特指钟自照?”
可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来通知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到来呢?
沈宓不得而知,却觉得这里头的文章并没有那么直接。
过往韩礼那边从未给他传过类似的信,他们暗中谋划的事,若不是做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是断然不会向他透露分毫的。
这次,就像是故意的。故意引起他的好奇,惹他深究…
“倘若方便,教你的人去户部给姚芳归通个信,”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用你的名义。”
作者有话说:
我可太喜欢闻娇娇撒娇了,又爱他疯批的时候,真是鱼与熊掌,有机会兼得一下。(cp名叫纹身,真的给我笑裂了)
注:浮来青莲花笺都是古代茶名,莲花笺属于武夷茶茶系,武夷茶其中最出名的是大红袍,功效是滋补气血,美容养颜。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源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源自戴叔伦《客夜与故人偶集》。
第36章 三月春
姚如许接到通信时,正在户部衙门里整理去年赋税的一些账簿,身侧立着左郎中对着账目,闻见来人是摄政王直隶下属时,还有些惊诧,又听来人说闻濯在世子府造访,顿然竖直了耳朵。
搁下手中公务,姚如许叫他稍等片刻,同左郎中叮嘱了后续校对的账目分类,便拿上自己先前对好的账簿,随通传的人驾马车去了世子府。
是时,府中已经添了一批平日里闻濯跟前伺候的下人,姚如许教人领着从正门进去,就瞧见他们在院子里头忙活修缮。
走到后院,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甚至在沈宓那冷冷清清的院墙上牵了几株报春花,正是当春吐朵的好季节,鲜黄的菱形小花开的娇憨可人,再配上小姑娘银铃般的轻笑,初春的寒意即刻退去。
以往院墙里那股死气沉沉的味道挥散,好像这里从来不曾关过什么垂死之人,也从来没有那些可怜往事。
他心下的重物一轻,脚下也变得轻快,绯色的官袍下摆教朗朗清风拂的如云似浪,腰间挂的银鱼袋一摆一晃。
穿过庭廊后的石青拱门,他一眼望见坐在院子里两个人。
沈宓着一身柳色青衫,有几月不见,气色比年前那段日子好了不好,身形瞧着也不再像是风都能吹断的那般纤弱,虽仍旧蒙着条浅色的眼纱,但整个人都仿佛注入了一种名为生机的东西。
姚如许心下百感交集,上前拜见一旁的闻濯,顺带附上了从户部带过来的账簿。
闻濯借过翻开一看,大方给他赐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