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哑口无言,低眸瞧着自己的一双巧手直发冷笑。
行至玄武宫道,忽觉恍若隔世。
距离上回跻身这座幽深的宫城之时,已经过去了一月的时光,重游旧地之时,这座宏伟而压抑的建筑,莫名也变得明媚起来。
往日那种遮天蔽日的倾覆感悄然褪去,数年前被困囹圄,庸人自扰的记忆,不知不觉地教红梅霜雪,烘炉花雕,糖桂桃蕊给全番笼罩。
虽只有那么寥寥数月温存,还是刻薄着在暗流涌动中过的,却附在沈宓暖和了百倍千倍的心头,慢慢沁出踏实安稳。
如今身临此地,他再也不是一个人,手指也不会再冻的发颤了。
因为闻濯会牵住他,随着他的脚步,用宽阔结实的脊梁,替他撑起往日的那片片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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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不见,闻钦的身形变了些许,比起面前那副还是少年人的模样,他如今也洗磨风雪,锻炼了张成熟稳重的皮出来。
说是皮,自然就是端着给外人看的,一遇到闻濯,还是照样原形毕露。
三人在长乐殿里打了个照面,寒暄的几句多少有些客套,说不了两句有的没的,闻钦便不由自主地把话题扯到了沈宓身上。
沈宓今日依旧绑了条素色眼纱,许是闻濯怕他视物不太方便,便一直在袖中握着他的手指。
两人交错纠缠的衣袍,闻钦稍微垂眸便能瞧见,他心下不是个滋味,自己也说不通这股没由来的嫉妒。
见不得人的心思一朝发酵起来,打翻了调味罐,但当着闻濯的面,他又觉得羞愧,到底还是个少年,心绪复杂时,便不自觉开始言错,“皇叔喜欢男子么?”
上一刻,他们原本还在讨论今日宴会上的菜品,闻濯即使再不感兴趣,也给面子地附和了两句,突然听见他这句,眼神稍稍渗出深意来,他盯着闻钦道:“什么时候改成你操心我的事情了?”
闻钦神色微凝,“皇叔说笑了,朕只是好奇。”
闻濯皮笑肉不笑地冲他扯了扯嘴角,“那不如趁此机会,给我二人赐婚也行。”
闻钦惊诧直了眼睛,下意识便拒绝道:“万万不可!”
闻濯眯起眸子,“如何不可?”
闻钦一时没回答出来,憋了半天才忍不住看了沈宓一眼,“朕€€€€”
“那便不要好奇,更不要多出旁的念头,”他打断闻钦,拉着沈宓站起身,“臣等不多打扰,宴会再恭迎圣安。”
言罢,也不听闻钦拙劣的解释,拉着沈宓一路奔去了承明殿。
殿里的摆置一直都未曾动过,当初闻濯提出搬离皇宫时,闻钦并不同意,但见他执意如此,只得将他这座宫殿留了下来,婉言教他有空常回来小住。
小住是不可能回来小住的,除非是沈宓陪着。
到了殿里,坐下都好半天了,他还拉着个脸,招的沈宓直乐,说他气性娇纵,又同他倒了杯茶,嘴里啧啧直叹:“你叔侄二人,好生精彩。”
闻濯气不打一处来,“精彩个屁。”
沈宓挑起眉头笑了笑,“他不过是沉迷些新鲜劲儿罢了,虚妄之思,怎能当真。”
闻濯无动于衷,“你既予了我,一切如梦如幻皆属于我,再怎么虚妄也没得商量。”
沈宓无奈地摊开手,“你有理,你说的对。”
闻濯终于露出笑意,凑过去闹他。
***
日昏申时,百官集聚章华台,由台上尊位依次按照官职高低,从右至左就座。
闻濯同沈宓中间,隔着季国公和一张空位,扑朔迷离的布置,教众人不由地私相议论€€€€
“这莫不是那位新上任的给事中?”
“错不了。”
“这位置竟比都察院的都御史还要靠前。”
“听说此人大有来头……”
说话的人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目光挪向章华殿门口。
不多时,皇帝闻钦在太监的高声宣告中步入中庭,他身侧立着的那位,八尺修长,清朗轩举的中年男子也映入众人眼帘。
此人一眼瞧上去,书卷气息浓厚,只凭气度的话倒像个古板的学究,身形步伐能教人看出个大概的年纪。
但一露出正脸,满座哗然,就连原本坐着看热闹的沈宓都被刺了一瞬。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此人的面貌,竟然同他有七八分相像,说出去是双胞胎也有人信。
他满腹狐疑翻过,还没从情绪里走出来,闻钦已经带着那中年男人落了座。
适时的声音也传来,“今有三喜,一喜朕得龙嗣,二喜端午佳节,三喜钟大人下车进京,替朕排忧解难,诸位,趁此良辰好光景,当举杯共饮。”
众臣纷纷熟视无睹地举杯,向高台上的闻钦致敬,座下唯有沈宓慢了半拍,宽大的袖摆还差些打翻酒杯。
他端起盏,牢牢盯着钟自照那张脸,双目一眨也不眨,仿佛在看一件极具恐慌的事情,毫无意外地又回想起三月底那封古怪的信。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二十载重回,兄友相聚,为何会是二十载,为何偏偏是抒兄友相逢?
那张脸……
似乎有个一闪而过的光影从沈宓脑海中掠过,狠狠挑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之后,又迅速钻进了他那浮沉的记忆里,他欲要深究,只觉得越想他越沉溺。
还好举杯一毕,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只有邀杯拜会的温珩,携着温€€一起来到了他身前,“世子安好。”
沈宓终于想起来这是在宴会之上,抬眸朝高台上望了一眼,果然瞧见闻濯正满目恻隐地盯着他。
他状作无事地冲他摇了摇头,又听温€€低喃道:“这他娘的也太像了吧。”
沈宓冷笑一声,“是吧,指不定打今日起,天就要变了。”
温€€教他讽刺一通也不恼,“怎么,世子觉着不是滋味了?”
温珩连忙塞了块糕点堵住他的嘴,又安抚沈宓道:“先生那边并未有所预示,想来也可能只是凑巧罢了。”
沈宓垂眸瞧着案首,“凑巧?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所有的凑巧,都是旁人的别有用心。”
温珩一时语噎,竟找不到好的借口解释,只得自己则塞了块糕点,同温€€一起闭上了嘴。
宴酣之时,丝竹管弦愈演愈烈,许多官员都离席去了别桌寒暄,大部分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为结交新来的翘楚钟自照,已经同他兄友弟恭地把酒言欢起来。
这一场官僚形式的纵横捭阖,就连放了权的闻濯都未能幸免,他案前先后立着贺云舟和姚如许,远远望去,他三人神色严肃,似乎在商谈些艰难决绝之事。
沈宓收回眼,望见案上已经教那兄弟二人糟践成空的盘子,抿唇长叹了口气,“为何不在家中用过膳了再来?”
温€€快人快语,一手抓着块糕点,一手往嘴里塞,“是用过了才来的。”
沈宓无奈扶额,看向一旁还要点脸的温珩,“是特意跑来我案上吃点心?”
温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自然不是,主要还是多日不见,想念世子的紧。”
温€€在一旁补充道:“也因为你这位置糕点上等,同他那品相不一样。”
沈宓:……
能不能吃完赶紧滚?
温珩上手拍了温€€一巴掌,差点给他拍呛着,又着急给他添了杯酒,才向沈宓解释道:“他年幼无知,胡说八道,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沈宓懒得搭理他,趁着闻濯眼下没空盯他,便好喝歹喝灌了两杯琼浆玉液下肚。
冰凉的酒酿下到喉咙里,带起阵阵火辣,烧的他从舌尖一路烫到肺腑,就差直呼好不过瘾。
到第三杯时,温珩出手拦了拦,“饮酒伤身,唯恐多饮。”
沈宓撇开他的手,抬起金杯一饮而尽,垂眸时无意间瞥见一抹视线,他扭头去瞧,忽然撞进那一张同他生的七分像的面容里。
心里吓得一颤,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却见那钟自照仍旧朝他笑容满面,嘴唇微动,冲他无声摆了串口型€€€€
“别来无恙。”
几乎一瞬间,沈宓便看懂了他说的话,他手指发抖,发冷的后背直直将他整个人熏陶进往昔回忆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藏书楼里。
此刻钟自照的神情,宛如梦中,他躲藏时在书架后头望见的那张脸一样。
他不自觉盯起了面前的温€€和温珩,看着他们八分相似的面容,更觉得身心透凉。
这世上哪有什么凑巧,倘若不是真有些冤孽的干系,何苦会在这样一个时机,出现这样一个人。
沈宓忽然有些悲湎,好像他从头到尾,就不应该过上平静喜乐的好日子一样,这个名为钟自照的人的到来,就是在宣告他风平浪静时期的终结。
此刻他同闻濯相隔着数丈远,两人迟迟无法交错的目光,更让他被这种情绪拽进暗无天日的黑云里不得喘息。
他强压下满心惶恐,垂眸又喝了两杯闷酒,随即不顾温珩的关忧,起身独自离开了筵席。
……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支持。
注:“焕如积雪,晔若春敷。”出自《€€(chuan三声)赋》。
第41章 躬行事
章华台的后庭是一处人填起来的睡莲湖。
提起来也十分讲究,先帝在世时,盛宠过一位名字中带了莲字的妃嫔,因由讨她展露欢颜,才不顾奢靡浪费在这章华台之后,挖出来一块湖来,独种睡莲。
五月初还不是睡莲盛开的势头,不过回廊亭子四周挂起来的宫灯明亮,映的湖池远处视野开阔,一眼望过去,倒是也能瞧见几朵冰玉颜色的花骨,在碧绿的叶上呈展出软糯的花衣。
湖风片片从水面淌过来,荡着阵阵莲叶清香,时不时出来透气的鲤鱼,总蹦出水面闹出些声响,不自觉,耳畔又夹杂起重重虫鸣。
这半年过的实在太快,一眨眼的功夫,都快到了先帝忌日。
那个人无疑是成功了,平生未作大功德,死的时候却还算安详,没受多少苦痛,生前做的恶也没人要他报偿,时至今日,沈宓也还处处记着他,好似得一直笼罩着他的阴影过完这半辈子。
沈宓无声笑了笑,抬起眼帘,隔着纱隐约瞧见,对面庭廊里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衣着光鲜,再仔细瞧,竟然是贺云舟和新立皇后季氏。
沈宓面上的笑意凝住,趁着着周遭还没有人过来,他抬步穿过庭廊,朝着他两人的位置挪去。
才走近便听见贺云舟悲慨道:“天底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最大的笑话。”
季氏似乎是哭过,声音微哑,“北境风沙多磨,却比京城安稳,你此去,千万珍重。”
贺云舟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变了神色,抬头朝沈宓藏掩身形的柱子后头看去,冷冷道:“宁安世子。”
沈宓身上腌出了药草味,风一吹便能浅浅露出来些许,要不是贺云舟满心都挂在别出,肯定能一早就能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