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迟没想到他的心思竟然这样野,还敢假公济私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来。
“你以为方氏是四家之首,就能替其他三家做抉择?还是你觉得,我为了区区一个爵位,就能不择手段,罔顾手足情分?”
池霁面上原本挂的笑意淡了些许,想解释又教他打断。
“你将我当作什么人?”
方书迟从来认为,以坦诚相交他人,哪怕无法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那也算是问心无愧。
他此前不信官场浑浊之人,时至今日,又要多一类试图拉他入浑浊之地的人。
他不后悔当日欣赏寒门子弟之心,还有此中所付出的真意,却由衷的可惜他藏了数年的那把焦尾古琴。
他看着池霁对这个问题无言以对的神色,满心嘲讽,茶水半滴未沾,便起身离去。
……
京都内开的几个书院,其中只有沧澜书院接收从支州上来京都求学的寒门,而近日四起的流言,也正是从这里流传出来的。
近日贞景帝交给锦衣卫彻查的差事,特意安排了闻濯随行督办。
主要是因为锦衣卫久未被启用,难能让人放心,又加上摄政王殿下自三月会试一结束,便跟个闲人一样整日窝在自己府上享福,早朝也很少上。
于是贞景这回就存了心地给他找了点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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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闻濯:我的理想只剩老婆跑马热炕头了~
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出自《越人歌》
第93章 故人归
锦衣卫都指挥使名叫谈引戎,先帝在世时他便在侧效命。
后到了贞景帝闻钦上位,由摄政王代理朝政,用的都是御林军,极少有私下决策差使他们的时候,才在朝中息影。
直至贞景元年中凤凰阁事变,朝廷恢复元气大损,皇城内禁军的作用终于受到重视,京畿的军队一律加强布防和管制,连带着一直被搁置在宫外的锦衣卫被重新启用。
此次查沧澜书院,派遣来的是锦衣卫的右镇抚使,名叫宣周。
锦衣卫办案向来手段严酷,闻濯早有耳闻,进去时特意吩咐了一句“不用伤人”。
但满院子读书人被刀鞘压着跪地的场面,也着实让人眉头一皱。
“让他们站着。”他落座众人面前,视线停在了书院院首身上。
对方抬眸间对上他的目光,刹然义愤填膺道:“不知我等是做了何种大逆不道之事,才引诸位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闻濯淡淡回道:“近来京都出了很多流言,说举朝拥护的世家将要落幕,而寒门则登上朝野,明镜高悬,这是大势所趋。”
院首的面色变了变,“大人是怀疑这流言是本院传出去的?”
“不是怀疑,”闻濯凛然盯着他,“有人在背后查了你近来动向,顺带将流言的线索扔到了本官面前,咬定了你就是散播谣言的主谋,这肥差本官白捡来,不查也说不过去,所以今日便登门拜访,拿你问一问虚实。”
院首依旧嘴硬道:“大人空口无凭,这罪名草民定不会认。”
“你要什么凭证,人证么?”闻濯抬手虚指了一下人群中的两个书生,身侧带刀的锦衣卫立马抽刀过去,将人拎鸡仔一般提了出来。
“念你二人是初犯,倘若老实交代是谁指使的散播谣言,本官可以考虑从轻处置。”
脖子上架的刀明晃晃地泛着冷光,锋利的刀芒在皮肉间冒出股寒气,逼的人下了一身冷汗。
“是院首!”其中一人匆匆指着院首喊道:“是院首指使的!”
院首突然间被指认根本不服,看向这两个平日里尊师重道的学生,满面的不可置信,“尔敢胡言!”
闻濯不想听他辩解,直接命人将他提了起来,“还有什么话,大可留着去慎刑司里说。”
地上还跪着的两个学生,压根儿不清楚这流言其中的干系,闻濯本来只是懒得找什么直接的证据,才冒指了一下他二人,唬出个人证要院首将此事的干系坐牢实。
但他二人这指认的态度也太没有文人风骨。
闻濯抬手,教押着刀的锦衣卫把人放了。
锦衣卫镇抚使宣周来时,一切都打着听闻濯指挥的原则办事,到头来,抓到的人他自己心里根本没底。
他们没这么办过案子,手上也没有证据,锦衣卫如日中天的时候早已成了历史,时隔两年再度被启用,这其中拿人的边界不好把握,就这样提个人回去审问他也没办法向上头交差。
“下官愚钝,想多嘴一句。”分别之际,他与闻濯停在书院门前。
听到问话,闻濯看了他一眼。
“没有证据就捉拿此人,是否有不妥?”宣周问。
“自然不妥,此事不是抓了人就完了,将人带回去后,用不着审问,记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再派些人过来守在书院周围暗中观察。”
这事没完。
区区一个民间书院就敢肆意散播为乱朝政的流言,说上头没有在朝的官员指使,谁敢信。
但叫停一个书院的损失最小,为今之计也只能这么办。
***
近日京畿科举改制闹得火热,无视寒门出身的决策愈演愈烈,不少人眼红,想寄希望于明年,再战春闱。
为了响应读书人的需要,京都集市一夜之间开了不少卖书和印书的铺子。
学生一多,光顾的人便多,就连商人走贩都被这股重学的风气熏染,时不时地也会上去瞅两眼。
沈宓近日身子好了大半,只要是能出府,必定要往东街的书籍铺子赶。
闻濯先前出去办差的时候,在街上守株待兔过几回,每次都是“人赃并获”。
今日有这个闲暇,便去了东街候着。
也是凑巧,从前他从未步入那些铺子瞧过,今日却破天荒地头一回进去挑了几册,都是沈宓平时爱看的类型,类似山海经怪志这样的稀奇传记。
每家铺子陈列的书籍各有千秋,他逛了几家,最后停在一个拿书盖着面的老板跟前,敲了敲书案--
“别来无恙啊,温大人。”
也是没这么巧过。
被认出来的温珩顿了片刻,缓缓掀开面上的书,“殿下是怎么瞧出来的?”
闻濯笑了笑,拎起案上几册新上的绘本故事,“下次记得提前藏好,别等人都瞧清楚了脸,才知晓欲盖弥彰。”
温珩抿唇撇了撇嘴:“其实也没什么好藏的,只是再见故人,难免会有不知所言的时候,到底还是怕惹殿下不快。”
他看着闻濯漫不经心地扫着面前绘本,又补充道:“而且,草民一介微身,今时不同往日,实在怕得殿下笑话。”
闻濯听他说完抬起眸,顺着他眼角瞧了一眼,确定他眼下没有泪痣,才皱起了眉。
眼前的温珩,言语之间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仔细琢磨过后,又觉得像极了另外一个人--
他像极了温€€。
去年七月京都发生的诸事,包括温氏兄弟二人之间的变故,沈宓后来都与他全番交代过。
他知晓温€€当日是为沈宓所利用而死,但后来沈宓替他杀死韩礼,钟自照等流,替他清除了所有挟制他们的幕后之手,保全温珩一人的清白,也算在这条历史遗留的冤孽里做到了互不相欠。
无论结果如何,一切都是他们生前选的,怨不得旁人。
“温大--”他顿了顿,自觉不妥又换了个别的称谓,“温先生何必妄自菲薄。”
温珩笑了笑,“怎么才算妄自菲薄,草民以为殿下误会了,正如同‘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道理一样,这破烂书铺一隅,装得下草民身上的太多东西,遍眼的书香文气,足够洗的清前身如数不干不净……”
闻濯望着他漫不经心的眼神,看见了他心底的怨气。
他将自己的样子变成另一个人,连带着那个人往日的品性风范,一起刻入了骨髓。
闻濯叫他言语之间处处针对,也恼不起来。
“说了这么多,忘了问,殿下来买书吗?”
闻濯抿了抿唇,答非所问道:“宁安世子近日常来?”
“来吧。”他言语之中有不确信,似乎没觉得有过这事儿。
两人各怀心思地待了一刻钟之后,闻濯看到濂渊的身影朝书铺走来,才琢磨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前他从来都是在街上遇到的沈宓,从未到这书市里头去过,每每瞧见他怀中抱着书,便下意识以为对方是亲自去了趟书铺。
想来那会儿,沈宓便是差使着濂渊这个生脸,过来照顾温珩的书摊生意。
“这东街的生意怎么样?”他虽是在问温珩,视线却在盯着不远处的濂渊。
看的对方一愣,脚下迈出的步子都不如先前利索。
“不怎么样,一条街都是卖书的,能有多少生意。”
他话音刚落,濂渊已经挪来了书铺跟前,揣了鬼的眼神还垂着不敢乱瞄,“要新上的那几册。”
他卖旧主求新主的心还算从一而终,就算没预料地在书铺这里瞧见闻濯,也铁了心地不与对方相认,交了银子拿好书,腰杆笔直地在旧主凛冽的眼神中走出了书铺。
闻濯这厢还记得他那“守株待兔”的大计,同温珩这里交代了一句“改日再来光顾”,便追着濂渊的脚步消失在了书市拐角。
他见到沈宓时,濂渊买好的书已经都交到了他手上,两个人供认不讳地站坐在一处茶摊等他,还颇为细心地给他点了杯茶。
待他坐下,沈宓便将茶水推到他跟前,先入为主道:“今日不是查沧澜书院么,怎么又来了这东街书市?”
闻濯从桌子底下牵住他一只手,指尖扣住他手心摩挲了两下,款款道:“还能因为什么,除了逮你,我也没别的特长了。”
“还在外头,”沈宓抽了抽手腕,“松手。”
“不松,”闻濯没听,反而捏的越发紧,“沧澜书院的事算是个开头,想要完还没影儿,而且今日诈的两个书院学生,指认主使的时候,连辩解的话都没求着陈情几句,锦衣卫的刀都还没碰着肉,尚且还架在后颈的衣服上呢,他们一个个仿佛都断了骨头,眉头一竖便直指院首,这供认的态度空前坦诚,说没点问题谁能信。”
沈宓拗不过他,只好用袍子遮了遮两人交握的手,问道:“你可知
最早在京都开设书院的是什么人?”
闻濯舔了舔嘴唇,“这些都是因为春闱自发开办的书院,虽说朝廷内外喜闻乐见,但二者并没有直接关系。”
沈宓挑了挑眉头,“那此事深追,结果就只有两种了。”
他看了闻濯一眼,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一是朝廷中有人,想用京都世家和寒门的矛盾,来挑起更大的纷争,让朝野动荡,再回到以前世家鼎力拥护天子的局面,”
“二是新晋寒门想要利用贞景帝对世家挟制的厌恶,在京都靠散播流言引起世家众愤,进而沆瀣一气在朝上尽情弹劾寒门登上庙堂的现状,使帝心敏感猜忌,因决策部署受到世家大臣控制,产生抵触,彻底偏向这些毫无根基的寒门士子。”
四周无人,他二人又是悄着私语,不知不觉间肩膀靠到了一起都未曾顾及。
沈宓本想起身,又教闻濯一把按了回去,“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