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114章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那除了这个人,之前还有谁曾来求过佛珠?”

住持仔细想了想,又指了指了身旁的小和尚,吩咐他去自己住的内室,将一本实记的名录拿过来。

名录上记得东西详细,有佛珠的材质、数量,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名。

住持记这个东西,主要是为了记连年进香出手阔绰的几位贵客€€€€就算是不问俗世的寺庙,也要算清楚平日里的大小账目,好看着人接待。

方书迟接过名录随手翻了翻,发现近些日子送出去的佛珠,不是木材不一样,就是珠子数量不一样,压根儿没有相同的两条。

也就是说,这桩事多半只是个巧合。

佛珠没有什含义,鸿运坊的内幕,约莫跟这白叶寺也没有任何关系。

他皱起眉,听着宣周按例询问住持的问题,心下一片怅然,正打算合上名录,却无意间在散开的某一页里,瞧见个熟悉的名字。

他顿时心事都空了一截,紧忙再翻开名录,一连仔细查看了十数页,才重新找到那一行。

上头写着:方书白,沉木手串,香油拢贡三千两,二月十四。

“这是哪一年的?”他翻起名录举到住持面前问。

住持从宣周的问话中脱身,抬起头转过来,仔细看了看名录纸上的墨迹,定定回答道:“今年的。”

方书迟面露不解,接着靠后翻了几页,又发现了个不得了的名字€€€€

“顾枫眠?顾尚书也曾来过此地么,他求的是什么?”

这个名字住持似乎记得格外清晰,没着眼名录便一口回答道:“这位大人是寺里的常客,偶尔要来修身养性。”

不知修的是什么身,养的是何如性?

倘若今日没有这本名录,恐怕方书迟都不知道,原来顾枫眠还是个“清净人”。

他嗤笑一声,没有了下文,漫不经心地收起名录,转手丢进宣周怀里,冲他抬了抬下巴。

意思似是在说:还要再问些什么。

宣周摸着手里的烫金名录,视线在老住持波澜不惊的神色上停了须臾,随即抿了抿唇,“回去复命吧。”

他们来此之前,闻濯并没有下达过要搜查寺庙的命令,抬眼天边见雨色连绵,只交代了要弄清楚佛珠上的牵扯的所有人事。

但这珠子里头能有的线索本来就不多,查清楚来历和买卖之人,也不过是确定了他们之前的诸多猜测。

他心下叹气,愁绪不减,起身出了偏殿,见外头雨势渐深,声响比来时要喧嚣的多,只好又退了回去坐下。

听取方书迟建议,等雨势小一些了再行下山。

而这厢的方书迟并未作罢。

或许是方才从那本名录上,得知了先前不知晓的事情,他拦下要去诵经的住持回座位上,又十分困惑地出声,询问道:“名录上这位方书白方公子,当初也曾在此算过卦?”

老住持凝思片刻才点了点头。

方书迟紧接着又问,“他算得是何事?卦象又如何?”

因是官府办事,住持并不敢怠慢,哪怕心里极其不愿将香客的隐私剖露,也还是挥退了身旁的沙弥,待屋中只剩官府之人,才缓缓道:

“倘若老衲记得不错的话,这位施主并未直言求的是何事,只说他有一桩大事即成,想算一算日后、是否能够万无一失。”

这桩大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承袭爵位一事。

只不过方书迟从前一直以为,自己这个无拘无束的兄长,对这些名头并没有那么在意,也实在想象不到,他竟然也会因为这些世俗名头,来求拜神佛。

他哂然,听老住持说起了他当时算的卦文。

象曰: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万不能。

动而健,刚阳盛,人心振奋,必有所得,但唯循纯正,不可妄行。

“无妄必有获,必可致福。”

方书迟明了了大概。

他本来就无心争这爵位,到了时候方书白生意场了结,人回京都安定下来,这位置自然是他这个长子来继承。

“那这卦,是好还是不好?”他又问。

老住持神色未动,摆了摆首叹道:“是福是祸,皆在一念间。”

言罢,他听到殿外雨声渐微,淅淅沥沥,扭头看向门口,“近日雨势连绵,山路湿滑,还望诸位施主下山时,千万当心。”

***

借了他吉言。

回去的山路皆是下坡,顺着山路往下开道的水流推着石头泥地松塌,方书迟心事重重地踩到好几回,宣周在后头拉都拉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两跤才肯长眼留神。

他本是那般讲究爱整洁的人。

结果这一下两下的,浑把好好的袍子上头滚的都是黄褐的泥土,皱巴巴的瞧不出平展,原本抹的平滑的发丝也散了下来,贴在脸侧正往下滴着水珠。

大概是穿的单薄,平日也没有受过这样坎坷的差事,雨水湿透了他的衣袍贴着身子,卷去了他身上大半体温,透入皮肤的凉渗入血液,将他唇色都剥夺的寡淡苍白。

跟一群整日受着风吹雨打、日色暴晒的锦衣卫大老爷们相比,他就像是绿叶丛中的一朵娇嫩花,非要有凄惨时节的对比,才能显露出来羸弱可亲。

宣周盯得深了才想起来,这位虽是跟着他们一块儿来办差,却实打实是个没吃过苦的文臣,这般被雨水折腾,恐怕身心都不会好过。

连将手中的刀鞘递向他,“方大人,牵着走。”

方书迟迎着雨水掀开眼皮看他,冲他笑着摇头,随手抹了把脸侧把湿透了发丝,“不了,这么连着,待会儿我若是再摔,非得牵连你跟着一起受罪。”

宣周仍旧不肯作罢,“放心吧,这头我拉着,摔不着你。”

方书迟见他站在原地不肯将刀鞘收回去,前头还有一行人等着他俩动身,只好不再扭捏,一手握上剑鞘顶端,冲他咧开嘴角张扬一笑,“宣大人,之后不论我再摔没摔,今日的情分我都记下了。”

宣周随之恣意笑出了声。

下山的路虽不好走,雨势也在慢慢变沉,但一行人前后整齐划一地握着刀鞘,连成一条直线缓步下山,这漫山的流水与泥泞,终究没能绊住他们的步伐。

待两脚稳定地踏到平地上,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下坡路终究比上坡路好走的多。

方书迟踩着两脚泥泞随意在路边找了个水坑,洗了把糊满腐木渣子的手,扭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宣周,伸着另外的手掌,“宣大人,洗洗刀鞘么?”

芝兰玉树的俏公子眯着眼睛蹲在水坑旁,淋着漫漫雨色向他伸出泡的发白的手,宣周想也不敢想教他洗干净刀鞘这回事,连偏了偏身子婉拒:“别劳烦了,回去我自个儿洗。”

方书迟看了眼面前简陋的水洼,确实觉得有些脏,甩手停歇,站起了身,“那便罢了,今日苛待了你这柄宝刀,改日我一定登门赔礼。”

宣周顺着他的话垂眸看了眼腰间。

上头挂着的那把刀,跟普通的绣春刀有所不同,这是当年跟着锦衣卫指挥使谈引戎办了桩案子,由先帝特意赏赐的玄铁刀。

他用了有些年,哪怕日常亮不出来刀锋,也要时时刻刻擦拭养护。

今日垂在水色之中折腾,还是头一回。

不过时局所迫,怨不得旁人,他摆了摆头,“不算苛待,是有所值。”

方书迟存心是想送他一件好礼,见他没懂题外话,也不多磨,顺手搭了把他的肩膀,“交了个朋友,确有所值。”

€€€€

进京的路都是平坦的泥道。

雨天上山道,一行人并未牵马过去,徒步走了一段,才在路上望见拴着马匹驿站。

路边上还停了一辆马车,不知道里头坐着的是什么人。

这雨水淋得人十分难受,倘若骑马回去,身子避免不了要接着淋,他从容抛下马匹,想找驿卒问问那马车主人是谁,看看能否用银子包下来,好舒坦地回去。

结果走近了还没等他问,马车上的帘子就陡然教里头的人掀开,从缝隙间冒出来一张漂亮的不似真人的脸。

一眼盯住他,便毫不避讳地在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两遍,见他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眼神莫名地沉了一瞬,随即语气暧昧道:“大人,你瞧起来好冷呐。”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啧,真是独木桥上遇仇敌,冤家路窄。

第113章 试霜寒(一)

方书迟的确挺冷的。

手脚早在山林的时候就冻没了知觉,此刻还能行动如常,只因凭着一股尽职尽责的毅力。

再说,还有锦衣卫的人跟着,他总不能半道就撂挑子不干了。

题归正传,他来时没想到这车里坐着的会是池霁,他要是知晓是这个人,就是在雨里淋死,也不会上前想要掀开他的车帘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他向来是不会干的。

他没打算要同池霁多费口舌,借车之事也暂时压到了心底,转身穿进了雨幕里。

望见不远处的宣周正着缰绳下马,迎着他面挪过来,手里不知在何处抄了把伞。

近他前撑开伞,擎盖款款向他斜来,“怎么?人家没同意借?”

方书迟摇了摇头,同他站在雨水里,稍稍并排靠着肩膀,“我觉得还是打马回去的要好,比马车快。”

无非雨水冲刷脸庞不好受而已。

可他浑身已经淋湿的惨不忍睹,再怎么淋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宣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驿站里头,“不去换身衣裳?”

方书迟发笑,“哪里就那么娇贵呢。”

宣周也不多劝了,“我等还需要回去复命,就不等你一起了,待案子了结的差不多,我到时候请你吃茶。”

方书迟笑着冲他扬起下巴,被他塞了伞柄留在原地,望着他翻身上马,在蒙蒙雨幕中驱声长去……

“大人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嘛?”

方书迟闻声一愣,寒风带着雨水刮到透凉的衣袍上,教他冷得想打寒颤。

估摸着池霁就立在他身后,他十分厌恶般故意往旁挪了半步,才转身对上对方那双€€丽的眼睛。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皱眉,头顶的伞盖正好教池霁的伞抵住,紧紧压在一起。

似乎这样还不够。

他又上前凑近两步,压的两人伞面纷纷下垂,从身后飘来了冷雨,沾湿他干净的青色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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