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霁忽然有些不忍。
“你…”方书迟转身过来,见他面上神情错愕,不自觉地摸了把他眼角,“不是冷吗?”
池霁回过神来,低低“嗯”了一声。
方书迟无奈拥住他后背,将滚烫的额头埋入他领口,烫的他身躯微颤。
不知这有什么好乐的,竟惹得他笑出了声。
池霁后来少见他笑,而今不费吹灰之力,只是身躯微颤就能逗笑他,让他心下复杂。
凝思半晌,才整理好心绪,款款出言道:“你近来在朝中的动作,实在太过惹眼,东厂纠察一事好坏参半,到底能施行到哪步,难说的很,既然服了病,不如这段日子就上书告病推托,修养一阵。”
“……”
半晌没听见他吭声,池霁以为他还是不愿与他好好说话,盯着他墨黑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你不懂。”方书迟忽然道。
池霁微讶,“什么?”
“我双亲早逝,祖父多年归隐,因先帝怜惜,才教我得以进入官场,三五载官至五品,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那些言官在背后是怎么骂我的,我都一清二楚。你近日不过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就以为我怕吗?”
池霁抿了抿唇,抬手抚上他后背€€€€
“我办差,是为了效命天子,是为了撑起方氏世家首名,不是为了听他们如何咒骂的…”
“你…”池霁皱了皱眉,“倘若英武侯之位必定是你兄长继承,你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呢?”
方书迟闻言微顿,忽然抬起烧红的脸,望着他的双眼,“英武侯之位我本就没想过争,我争的,自始至终都是方氏昌荣的重担,而不是一个虚假的侯位。”
池霁心下微震。
隔了好半晌才垂首追下去吻他。
“你为何今日愿意与我坦白这些?”池霁追问。
方书迟气喘吁吁地靠在他怀中,滚烫的额头抵住他胸膛,似在在这方肉体凡胎的怀抱里,找一方能属于他的天地。
“我啊…”方书迟无奈苦笑,“累了…”
池霁心下恻隐,只能靠面上的风平浪静来冲淡。
他论不清楚怀中人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却心甘情愿抱着他,容纳他满身灼热,在汗涔涔里与他相拥而眠……
**
方书迟年少时,老英武侯与妻健在,方老爷子也还长居府上,方氏是名副其实的四大世家之首。
家中哪怕有侯位要继承,那也是长久之后不用他一个次子该操心的事情,况且他前头还有一个比他勤奋不知多少倍的兄长,继位承袭、光耀门楣这样的重任,怎么着也轮不着他来承担。
即使他兄长不善官场爱商书,他也觉得这没什么,多个闲来意趣罢了。
于是那几年亲友走动间,各家的小崽子追着他跑,看见他的潇洒是真潇洒。
他那时既不用操心学堂功课,又不用操心自家里头这些重中之事,烦恼都比旁人少些。
整日里游手好闲、招猫逗狗,在京都世家嘴里传出了五花八门的称号,什么“现世宝”,什么“二世祖”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京都世家中人多半看他生性放浪形骸,总在端方儒雅的边缘做些离经叛道的举动,私下里对他的评价并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他原本毫不在意。
后来老英武侯与妻辞世,老爷子方观海隐去山林,身后原本林立的庇佑忽然塌了,那些重任也不看看下头是谁,就一股脑地砸了下来。
在他和他兄长的身上压的严严实实。
起初落魄,他并未想过要一直受兄长庇佑,任偌大一个方氏由兄长兼顾,他做缩头鸟躲在同样年少的兄长身后。
这样未免太过自私。
于是他天真地想,他只要收收性子帮兄长拾拢人心,替他揽下大半责任,替他摆平那些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以后方氏便还是方氏,兄长便还是兄长,英武侯的位置便依旧是兄长所得。
他参加科举,一战成名,整顿方氏内里沉疴,手段与谋略样样过人,连长靖帝都听闻了他的名声,特提他入都察院,官至正七品。
都察院早年都是用来塞些世家子,给世家安心的好地方,压根儿不干本职正事儿,满朝言官一边骂他直升七品于礼不合,一边暗自得意他满身才华毫无施展之地。
这么骂了几年,眼睁睁看着他兢兢业业办差又升官品,忽然一阵子缄默,再出动静莫名出现了替他说话的声音€€€€
还是为了他身后的英武侯位。
他其实想的很简单,他既然入朝为官,能够养护自己,那么英武侯的位置,他也没什么必要去争,毕竟他与兄长是一家,到底是谁的,都总归是一家。
他兄长敦厚踏实,只擅长经商,是个待他很好的人,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多了京都那些,揣测他入官场是为争侯位的流言,留下了嫌隙。
后来一意孤行在外经商奔走各地,再也没有与他亲近,逢年过年也极少回家,到后来干脆不回来了,在外面一待一年半载,信也不寄。
偌大的侯府无人常驻,就像包着盛大与衰败的空壳子,他回来也是孤灯对影,索性也在城内置办了个院子,从此在那里长居。
这么些年,风雪依旧,仿佛从头到尾心意未改的,只有他一个。
可他既然已经没了双亲师友,就算方氏门庭冷落、一下千丈,也是他该替身前身后之人守的。
只惜,从始至终,无人知他心中意。
……
日色渐微时,他从浑浊的梦中惊醒,胡乱伸手抓到一抹衣襟,才发觉池霁还未离去。
池霁此人心胸狭窄,心思极深,明着来的时候就让人捉摸不透,更别说暗里算计。
方书迟很早之前就知晓他是个什么本性,却一次又一次由着自己放纵靠近,也不知是因为从未有人给他抚过琴、撑过伞、取过暖,还是别的什么,他总是拿他没有办法。
心里纵使知道这么沉沦下去是错,下一次再见他,满身的防备又变为欲拒还迎。
方书迟寻不到妥善的法子,趁着伏病满心防备松懈之时,又问他:“你要什么?”
不是你要做什么,是你要什么。
池霁或许才从睡梦中抽身,灵台还未完全清醒,愣了半晌未答。
他便又道:“池自贞,你又怎么清楚,我当真是被你蒙在鼓里呢?”
池霁忽感大梦初醒,望着他尽显疲惫的眼神皱了皱眉,合衾相枕的身躯却分毫未动。
此刻,他们心隔千丈,身却挨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亲密无间€€€€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真以为,我是被骗的吗?
感谢支持。
群像文,不会喧宾夺主,都是循序渐进的,铺垫感情也是为了走剧情。
第123章 经年酿(四)
他似是非是地抚上方书迟额头,去探他的体温,装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一声不吭,让方书迟等了良久,才惺惺作态地说:“烧还未退。”
方书迟哂然,“你知晓,这样的手段只会让我多与你温存一刻,却没办法说服我,给你、或者说是你们,想要的东西。”
池霁手指微顿,随即便收了回去,错开了他的视线,“你既然知晓,为何还要€€€€”
“还要什么?是与你演戏,还是与你云雨?”方书迟打断他,又不计前嫌一般抵入他怀:
“我自知算不上君子,但心中仍有坚守,你夺得走的、算得到的,其实都已经入你怀中留过,至于剩下的…我敢保证,你这辈子也不会碰到。”
“剩下的,是指什么?”池霁眯了眯眼。
方书迟又笑,额头在他肩上微微颤动,双手拥在他后背,“你说呢。”
池霁用手抬起他的下巴,沉沉望着他病态的脸色,神情阴翳,“你不怕我会杀了你?”
方书迟笑意不减,“你早该这么想了€€€€”
凌厉的刀锋自池霁后背刺入的时候,他眼前还是方书迟嘴角的笑,尖锐的刺痛逼迫他的心神,让他神经抽动四肢挣扎,温热的鲜血自衣衫滚入被衾,他也没放怀中人。
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赌徒。
他的赌术高明就在于,有些时候作赌,到底用的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自己也难能分清。
刀尖没入并不深。
方书迟也不是真的想要杀他。
他只不过是想看看,这个人面上的壳子撕开,到底里头装的是什么打算,可惜棋差一着,他失策了。
“不满意的话…还可以继续往下刺。”池霁满额冷汗笑着喘气,又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垂首去咬他的唇。
撕扯的鲜血淋漓,又如野兽缠斗那般与他深吻,直到沾了血的匕首被他扔到地上,砸出哐当一声脆响€€€€
方书迟艰难撑臂推开两人距离,呼吸杂乱,“我不是不敢杀你。”
池霁失笑,“那为什么不杀?你舍不得是不是?”
方书迟稍有片刻迟疑,就又被他扯入血腥的风波里纠缠,他们宛如两个不要命的痴子,在没有界限的试探和沉沦中来回颠倒,直至精疲力尽。
池霁伤得虽不至死,却也不轻。
忽然倒在方书迟身上不省人事的样子,倒真不怕他会再来一刀彻底了结他。
方书迟推开他,丝毫不加怜惜地将他踹到一旁躺着,穿衣起身去叫了府医。
这一场,看来是池霁负伤惨重昏迷不醒,
实则,他赢得无声无息。
……
天地入夜时,池霁被后心刺痛催醒。
睁开眼,屋里正点着昏黄烛火,屏风后有人正坐,落了一只孤影。
他盯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出声,“大人,能赏杯茶么。”
屏风上的孤影顿了一刻,才缓缓起身去屋中倒茶,而后穿过屏风挪步到他跟前,神色清冷。
方书迟脸色比白日时好了不少,估计午后又服了药。
池霁不自觉松了松心都没发觉,抬眼瞧着他将茶杯放到枕边,也不打算要管他喝到嘴里,顿时急了,挣扎着就要起身去拉他手,一不留神扯到伤口,疼的抽了好长一口冷气。
方书迟扭头施他眼神,他又装着可怜,“大人喂我好不好?”
方书迟抿了抿唇。
或许他还不至于厌恶他到希望他不得好死的地步,于是落座榻沿,一点一点喂着他将水含入口中,沾湿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