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舒展了眉,却没有把消息散播出去,由着锦衣卫和禁军的动作在皇城内大肆搜查和审问,闹的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闻濯这两日也没有动作。
那夜沈宓与方书迟会面所讨论之事,第二日清醒后都一五一十地同他嘱咐了清楚。
贞景帝最近在查拢秀坊,而且对他在京的举动十分在意。
而且结合当下情况来看,方书迟在拢秀坊画舫附近出事,禁军和锦衣卫肯定要对其大肆彻查,此行到底是为纠出方书迟遇刺的真相,还是为了找出摄政王谋逆的证据,谁都不得而知。
另外还有一点。
当日锦衣卫从湖底捞起来的那具尸体,不知为何后来就没接着继续往下查了,听锦衣卫里差役说,等众人想起来查证之时,尸体已经泡的没法儿动了,仵作一经手,直接炸了一地,证据也随之而断。
锦衣卫所是奉贞景帝的命令彻查此事,除了寻人之外,理应彻查一切可疑。
但这份无心之失让方书迟的下落不明成了个笑话,贞景帝知晓之后除了恼怒,竟也没有别的惩戒。
沈宓不确定满京城到底有多少人知晓方书迟没死,但眼前之事,显然只是个声东击西的楔子€€€€
拢秀坊不能再留。
以他们现在的处境,传鸽书的话,极有可能被京都中正在行搜查之事的禁军和锦衣卫的人拦截,于是他只能吹响鸽哨,唤郑阶绿分散在摄政王府附近的“鸽子”主动上门。
不出他们所料,贞景帝此行确实在严查拢秀坊,不过觉柳他们提前预计锦衣卫会来搜查,早在方书迟遇刺的当晚,清理干净了坊里留下的往来书信。
坊里有一半的姑娘是柳氏遗族,皆从事情报消息之职,其余剩下来的,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招进坊,也并不知道坊里所做的事情。
因为觉柳当年与魏帘青和温€€这二人,曾在大理寺的档案中留过案底,倘若彻查极有可能会牵扯出旧事。
于是第二日,也就是方书迟遇刺消息彻底传入京都的这日,她与郑阶绿,以回乡成亲之由顺利出了城。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我活了我活了!
沈宓: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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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日沉楼(四)
沈宓知晓这个消息,没有再出别的动静,这几日都在府上,极少出门。
六月末这个天气,算得上是炎热。到了晌午过后,人就比较容易犯困。
府外芸芸熙攘,府内浮生偷闲。
沈宓临坐窗台前,一副墨梅图正描到一半,房门忽而被人“嘎吱”一声推开。
扭头去看,闻濯直奔他而来,手中还捏了封信,“北境大小纷争平定,贺云舟也坐稳了统领的位置,听闻不日,他将要归京。”
他停在沈宓跟前,将手中信纸递去。
沈宓接过,摊开粗略扫看了两眼,“这消息哪里来的?”
“我派人去截的。”
沈宓稍有隐忧,“眼下正是危急关头,你去截北境的传信做什么?”
“你怎么不问贺云舟为什么要在这个时机赶着回京。”
“闻€€!”沈宓恼的直皱眉。
“好好好,”闻濯服软道,“我不闹了,同你好好说。”
他掰过沈宓扭到一旁的脸,继续说道:“还是前些日子东厂纠察的事,顾枫眠吴西楼等人被问罪,停了官职,满朝上下看他二人风光不再,一连出了不少弹劾的奏本,而且抓住吴氏与贺氏姻亲这点,把事情牵扯到了北境统领贺云舟的头上,”
“但贺云舟一直驻守北境不在京都,他们没法当面对峙,不能拿他怎么样,于是盯准了他妻吴氏,要陛下下令彻查将军府,打消他贺氏与吴氏之间勾结的猜疑。”
他倚在小案上,盯着沈宓越来越紧的神色抿了抿唇,又接着道:“不过吴氏性子坚贞刚烈,并不畏惧他们随意揣测的污蔑之辞,后以诰命夫人之名修书,向朝廷上奏了一封请愿告文,要陛下承认贺云舟的守国衷心。”
“陛下没想到吴氏能有这么大的胆量,认为她一介妇人闻听传言,就敢修文议政,是为违背纲常之举,虽内阁大学士极力推荐这封告文,由司礼监盛来放在案上等待批阅,可他一字未读,就令驳回,且以谤讪朝廷、煽摇国是之罪降责于吴氏。”
“好在后来东厂太监听令去将军府拿人之际,收到皇后在长乐殿外向陛下求情之状,这才免了她的牢狱之灾,不过小惩大诫,事后吴氏的一品诰命封号被剥,扣除俸禄半年,还要在府上禁足三月…”
沈宓近来忙着方书迟和拢秀坊的事,难免有未关注到的地方,听完神思忧虑,只剩愧歉,“她近日可还有别的消息?”
闻濯伸手按上他的后颈揉了一把,“别皱眉,又不是你的错。”
沈宓摇头,“是我的疏忽€€€€”
“疏忽什么,从前要替他考虑,如今又要替他妻考虑,你以为你是他的谁?”
“我…”沈宓抖了抖嘴唇,半晌没吐出合适的解释来。
“此事不好插手,无论是谁沾了,都要被扣上一个与北境统领关系过密的帽子,也难能撇的清楚,且不说贺云舟是否有欺君罔上之为,就算他当真衷心无二,他头上那三十万大军的统领的份量,也足够满朝忌惮的用些‘莫须有’的手段了。”
这个道理,沈宓不是不明白。
“可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倘若贺云舟是自愿回来的,这倒也罢,可他是被迫回来的。”
这意味着他那三十万大军统领的名头,终究要给他些来自上位者的苦头。
“眼下京中的形势,还不好猜吗,上头的人查我的人事来往,要禁军跟锦衣卫将京都围得水泄不通,还要北境的兵权…”
沈宓看着他眼神生寒,嘴唇微动,“序宁,他们不是要掀翻朝廷,是想先杀了我。”
……
京城为禁军封锁了城门,举朝文武也因方书迟下落不明的事而战战兢兢。
搜查方书迟之事告一段落,锦衣卫则听令彻查了拢秀坊,抓了不少人回卫所审问。
东厂纠察之事过后,满朝言官谏言的意向被阻,近来朝中也极少再有大胆进谏的言官,六部之中两部停职,都察院的长官被收押进了天牢,朝中官职一时空缺下来的不少,却都没有合适的人选。
京都六月起的水利工程还在进行之中,城中还有北上来的灾民尚未妥善安置,还有南方阆州就差收尾的赈灾事宜,诸如此类如火如荼。
贞景帝好似漠不关心。
他调令禁军的动作太过昭然,倘若不是为了极大的事,杀鸡焉用牛刀,为了方书迟这样的话,众臣是不信的。
可惜,敢疑而不敢再言。
€€€€
六月底,判定方书迟下落不明之后第二日。
全城戒备森严,包括摄政王府周围都被禁军巡围。
内阁大学士苏时稔感念摄政王知遇之恩,亲自修书一封,于夜登门摄政王府。
他来时避开了禁军,进府又有人打掩护,没让人知晓是他。
濂澈迎他入王府议事厅,闻濯与沈宓两人都在。
苏时稔年岁已过半百,闻濯体恤他深夜赶至如此,迎他上座,吩咐吓人沏了壶好茶端来。
“苏阁士信中所说我已知悉。”
苏时稔闻言微愣,随即拧紧眉头起身拜礼,“臣不敢妄言揣测陛下圣意,但眼下京中形势严峻,禁军南军军队如数出动,恐怕要生大事,臣感念殿下当年提携之恩,结草衔环都不足为报,今夜违背效忠之主来此,就是为了提醒殿下,如若已经闻到了禁军调派的风声,那么此时请速速出城,走的越远越好。”
闻濯搀扶起他,温声道:“€€谢过阁士此行不顾安危来提醒,不过€€还有一事,想要请教阁士。”
苏时稔抬眸看向他,“殿下请问。”
“阁士认为当今的朝廷,还能够苟延残喘多久?”
苏时稔面露难色,半晌未答。
闻濯接着又道:“一个混乱的朝廷,一个混乱的君主,一群混乱的朝臣,这样的坍塌在即的危巢,阁士还有什么摸不准不好说的?”
“€€感念阁士为民为国之心,也惋惜阁士满腹经纶、经世致用之道无处可施,今夜阁士既然愿意为了区区提携之恩,不怕牵连来此通风报信,想必也是想好了返朝之后,被定下与摄政王府谋逆同谋的奸佞之名,学士既不在乎污名生死,又何必要为了眼前腐败的政治,做一个噤若寒蝉之人。”
他眸光坚定的像是穿透黑夜的一柄剑,直射到人身上,好似能斩断人周身缠绕的种种枷锁€€€€
“阁士,纲常伦理立设之本质,是为政治清明,三尺之正,芸芸安乐,所谓的君臣,倘若在这三样都不满足的条件下,就算阁士再怎么坚守本心、尽职尽责,那也叫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本不喜评判旁人立世处事的标准,可阁士之心澄澈如镜,€€不想一场政争,要阁士无辜丧命至此,所以阁士…不如就此抛弃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走另外一条路。”
他的话极其具有说服力,苏时稔听后难免会有所动摇,不过沉淀下来,又定稳了心神。
“殿下之意,臣已知悉,殿下之恩,臣也无以感激,”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选择一条新的路,臣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新的路势必还要进行各种尝试,今日之朝廷就是最好的例子,臣今夜来此,无论生死骂名,只为荷恩。”
闻濯微微抿唇,“今夜阁士无论回不回朝,都是与逆党合谋的罪名,回去生死难料,不回去,兴许还有一命。”
苏时稔摇了摇头,“倘若殿下只是举家远离京城,那么逆党之名就是世人强加而来,倘若臣今日弃主跟随殿下一同,那么殿下逆党之名则板上钉钉,臣不畏生死,只愿回去还能用这残身继续替百姓谋福,用这区区三寸之舌替殿下辩驳污蔑,如果臣天命如此,今日即死,臣也无悔矣。”
闻濯半晌未言。
他知晓苏时稔的话中有漏洞可钻,可以由他继续劝说下去,但望见他那纵使风霜肆虐,也不加屈折的眼神,又不忍再多说半句了。
“阁士,珍重。”他嘱道。
……
苏时稔离开王府,是由濂渊亲自护送。夜里禁军值班不如白天那样严密,一路行程少有人知。
王府夜里陷入寂静,只有府门之外禁军巡逻的脚步声清晰,沈宓立在外院的院墙之下,看着墙上缠满的鸳鸯藤,伸手捻了朵黄白的花芽。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他会如何选择,所以才一直没有开口?”闻濯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静静看着他和他手中的花。
沈宓扭头冲他笑了笑,抬手将花别到他发间,“苏阁士那样的君子,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无怪乎此,不过他身在内阁,消息灵通,今夜此来劝告,怕是真到了摄政王府的危急时刻…”他微顿看着闻濯面露笑意,“我的殿下,你怕不怕?”
闻濯趁着月色透下来的光线看清他的绮丽的面容,顿然觉得一阵宽慰,随即摇了摇头,“不怕,你在我跟前好好的,我就不怕。”
……
院中夏夜多蚊虫,又是藤丛底下,沈宓没留神被咬了好几口,闻濯便拉着他回了屋里上药。
几个院子的距离隔绝府外声响,关上房门,好像还跟从前一样。
“你怎么没问?”闻濯道。
“问什么?”沈宓低眸看着他认真涂药的神情问。
闻濯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的打算。”
“禁军自长靖末年起就有南北两军,南军底下羽林、虎贲(ben)为天子手下一把刀,北军八支禁兵空闲京中,鲜少经人提起,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回京受封摄政,除了那支金乌卫以外,还掌握了在朝并不显眼的北军。”
沈宓在他惊诧的眼神中笑着抬了抬下巴,“去年七月凤凰阁之变前夕,我曾向濂渊求证过你手中私兵的所在地,且以白叶寺做饵暗示,但或许当时我与钟自照的筹谋太过冒险,他作为一个效忠于你的侍卫,并未同我说实话…”
“后来得知你在庐州遇韩礼围剿受伤,除了那一支金乌私卫之外并没有别的救援,我才彻底排除那些兵力分散在支州的可能,不过这个结果也正常,毕竟你一直都不屑真的争夺什么。”
“直到七月凤凰阁事起,我自阁楼之上望见你带兵从宫门直入,溃破那条宫道之上埋伏的叛军,才真正确定你背后的那些兵力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