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迟不在主宅,寿宴布置的事便都压在了方书白一人身上,也多亏老爷子过惯了雾凇观里的精简日子,对自己七十大寿的要求并不多,有的都有,没有的东西也不难找。
提前安排好一切,方府的人也都到齐了。
“旁的我倒是并不操心,你二人别出什么乱子就行,”方观海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明日四方达官显贵登门,陛下亲临,恐怕免不了要提起侯位继承一事…”
方书白抬眸看了一旁的方书迟一眼,见他不打算开口,放心不少,“侯位继承,全凭祖父做主。”
方观海摇头,“你父母不在,你们自己当家,我不闻窗外事多年,做不了这个主。”
“可是€€€€”
“侯位理应兄长继承,我本也无意相争。”方书迟忽然开口道。
他只是想到当时审查白叶寺时,曾听那住持所说方书白求的卦文。
他那样期待,做兄弟的又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只不过他到底是想承担起侯府的责任,还是利用侯位之名想要做些别的,谁又能真的知晓呢。
“既然你二人自己有决断,那我就不多说了。”
……
入夜,方书迟正铺开笔墨,屋外便传来敲门声。
他抬眸探望一眼,问道:“什么事?”
门口传来声响,“宿和,是我。”是方书白。
方书迟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已经解决了,微皱了皱眉,“兄长来此做什么?”
方书白立在门外,眼中闪过纠结,“有关明日寿宴,我有话要跟你说。”
方书迟放下毛笔,掐了把眉心,“你进来吧。”
月光洒上窗台,敞开大半的窗棂旁落了一片阴影也没人发觉。
方书白进屋,座位也没找就立在了他身前,“你说的无意相争,是你的真心话吗?”
方书迟看着他的双眸:“兄长是不相信我?”
“不是,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不争。”
“我争什么?又有什么好争的。”
方书白眼神复杂,“那你又为何要那般发奋上进,让满朝文武交口称赞,又让陛下青睐呢?”
方书白震惊半晌无言,忽而觉得荒谬地笑了,“兄长认为,我在朝行事就是为了邀功讨赏?”
“谁看到你如今的风光,都会那样认为的,”方书白拧着眉头看他,身后是一片吴盐月光,明亮落在他的后背上,脸上只有被昏暗修饰的轮廓清晰,他接着说道:“你让我能如何想呢。”
方书迟张了张唇,“那你为何又不问?”
“我不敢问。”
“你不是不敢问,而是不想问,”方书迟说,“不问,你就可以继续揣测我的所作所为,你就可以将我想象成面目全非的样子,好良心得安地做你想做的事,”
“我起初还认为你不回家,只是怕想起往事,可现在我才知道,你或许只是不想回来,不想看见我€€€€”
“我没有!”方书白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话,又立马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匆匆缓和道:“宿和,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我现在还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你别多想。”
“多想什么?”方书迟神色冰冷,一字一句道:“多想你去白叶寺与顾枫眠见面,是为了贩卖北方州城私营的军火?多想你与池自贞联合起来耍我,是为了想要皇帝跟摄政王府动手?多想你趁着祖父寿宴回京,只是为了你那见不得人的野心€€€€”
“方宿和!”方书白慌张又失措,哪怕映在昏暗的烛火里,仿佛也瞧得清楚他面色惨白,“你不明白我的苦心…方氏已经没落,世家在朝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我们倘若再继续作壁上观下去,连最后的活路也不会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
方书白忽而往前一步,近乎低语道:“我想要方氏平安无事,要你成家立业,不会再遭受人诽谤陷害,还有在这肮脏的朝廷之中,与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不清不楚……”
他顿了顿,款款伸手碰到方书迟的发顶,“你长大了,但是兄长,也还是兄长€€€€”
方书迟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自他袖中有一股浓香扑鼻,稍吸一口瞬间就头晕眼花,四肢瘫软,眼皮也一点一点合拢,直至那点月光也消失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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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宓夜半未眠,听到窗台微响,还以为是风动,折腾了半晌不见停歇,起身去看,才发觉是先前去给方书迟传信的鸽子。
把这灵动小兽抱进屋,它展着翅膀扑腾两下,便飞到了窗台下的茶案之上。
沈宓仔细查看,却并没有发现它腿上绑着什么纸条,以为是此次没有消息传来,便顺手将它放进了笼子。
……
夜里做梦梦见闻濯带着他在雪里跑马,一时间乐此不疲,沉醉其中不愿苏醒。
直到五更天鸽笼“啪”地一声脆响摔落在地,才教响动惊醒。
起身去看,昨晚放进去的那只鸽子已经死僵€€€€
这日,八月初九,方观海寿宴。
闻濯还不见回来的踪迹,就连鸽书也无。
这莫名死去的鸽子如同一种糟糕的征兆,在他心头萦萦绕绕,让他在夏日本该燥热的身心,都变得一片沉郁。
他挪步推开窗棂,恍然听见乌鸦在叫。
今日不算是个好天气。
白云惨淡泛着灰色,日光微弱,空气中只有铺天盖地的粘稠和沉闷,教人提不起来精神。
世子府早在前日就收到了方府的请帖,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也肯定要去赴宴。
挪步房中换了身衣服,唤下人侍奉梳冠洗漱。
卯时用过早膳后,便带上濂澈乘坐马车去了方府。
宴会的宾客还没来齐,都陆陆续续挤在门口与方家长子寒暄,身后的礼桌放了一堆长匣盒子,都摞起来了人高。
沈宓扫了两眼移下马车,一时间承接了不少审视的目光,原本堵塞的门口更是自动为他开出了一条空路。
他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从中穿行。€€眼
来到方书白跟前,未只一言,在众人洗礼的目光里,转身拿过濂澈手里的小匣子,就抬起手要往那礼桌上摞的最高的礼盒上砸,吓得方府下人连忙起身放在了那群礼盒面前,五官都在慌张,“世子万万不可!”
方书白没有应对过他这号角色,一时面色都有些挂不住,“世子这是何意。”
沈宓嬉皮笑脸地把小匣子扔进那收礼的下人怀里,“垒那么高砸着人了可怎么办?”
方书白侧身看了那礼桌一眼,皱了皱眉,刚想再解释两句,就见他带着身后的濂澈头也不回地进了宅院。
“方大少莫要动怒,这位祖宗就是这样的性子,都是让先帝给惯出来的,只要你不搭理他就好了。”旁侧有人劝道。
方书白听了这话又露出好脸,继续跟那些有意讨好的人寒暄,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
那头沈宓也走的很快,没怎么绕路就到了方府宴厅。
里头已经坐了几位贵客,凑在一起时不时地交耳攀谈几句,面上露着笑意,并没有发现门口有人在听。
这样祥和的情景,直到沈宓进去,才纷纷侧目露出异色。
“诸位怎么忽然就停了?”沈宓几乎是一眼,就瞧见了正堂偏左位置上坐着的姚清渠。
许久不见,他老了许多,眼底精光却未改分毫。
上一次两人这样面对面的相对,还是在长靖末年,他长子死在悦椿湖的时候。
两人眼神交错间各怀心思,敛下眼睫,沈宓便收起面上的散漫,挪步上前,自厅中朝着正坐主位上的方观海拜礼,“方先生康健。”
当年的师生情谊,在这一句问候里,变得似乎亲近又似疏远。
方观海想凑近扶他一把,又怕碰到他,纠结之间忘了发话,对方却已经站直了身子,“诸位接着尽兴。”话落,就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
上次跟姚芳归交代的事,对方算是都放在了心上,今日这样的大日子,他也没有露面。
沈宓放心不少,往周围扫了两眼,看着满堂宾客又倏然开口问,“方宿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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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隔山岳(四)
他话音落下,众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宴席之上确实少了这位惊才风逸、年少有为的方家二公子,随即便纷纷将视线投向方观海。
“他散漫惯了,估计宴尾会到。”方观海解释说。
当朝最年轻的佥都御史一直以来就有独来独往的习惯,私下里日子过的平淡,不奢靡无度,也没有结党营私之嫌。
入仕以来,尤其是在办差和做人这两件事情上严苛非常,当朝各式各样的宴会上也难能见他偷闲,哪怕是顶重要的集会,能与他攀谈几句的机会也不多。
此前,京中之人编排起他这个毛病,还要指责他几句“架子大”、“耍官威”、“性格孤僻”云云。
眼下发觉他对待本家的宴会也是这么个不近人情的态度,那些年受的气顿时纾解了不少,只觉得他这人或许只是被惯坏了没规矩。
而且亲耳听方观海这么一解释,又不好奇了,问候几句有的没的,将就顺着先前攀谈的话题开始聊了起来€€€€
他们说的都是方观海这些年在雾凇观里打坐的心得,除了道家学问里的稀奇,其余的都是些好没意思的日常,譬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又或是“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这种风雅。
当然,京都这些铜臭淹出了味儿的富贵包,是不可能感悟的。
聊了半晌,他们听的面上都快挂不住了,方观海也说的尽兴了。
宴厅里接连不断进来的人自觉上前打完招呼,又自觉将底下席位坐的满满当当。
大抵一盏茶的时间,厅里便挤满了各式各样面孔的人,酒水糕点上满,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好像过节那样热闹,又如过节那样虚以委蛇。
沈宓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如何蒙混话题,又如何谄媚他人,灌进肚子里的酒水都差点要呕出来,眼不见为净地瘫在座位里,净化心灵般想起来某人的脸。
也不知道他们沧州一行到底怎么样了。
酒饮未酣,作为大轴出场的贞景帝终于姗姗露面,身后跟着池霁与洪得良侍奉,三人一前两后自宴厅门口而入。
一进明珠映照点亮的厅堂,贞景帝那一身明黄龙袍都快要闪瞎在座无数“忠良”的狗眼,一抹眼神一个抬步,就引得所有人前仆后继,恨不得眼珠子都想蹦出来前去跪舔。
沈宓捂脸,只觉得他们早该完了。
接着所有人跪地行礼,高喊“陛下金安”,方观海起身迎接贞景帝上座。
堪堪表演完这一套表面功夫,贞景帝也要有所回应,拿起案前琼浆美酒,与诸位贤良举杯,讲两句助兴致辞,将酒水一饮而尽。
沈宓以为这样的情景,至少要在他面上上演三回,但是很庆幸,有人在这之前摔碎了酒杯。
“啪啦”一声清脆惊醒这一场君臣美梦,众人纷纷惊诧地朝着这位冒冒失失的笨蛋€€€€也就是当朝太傅姚清渠看去。
眼见他没有半分慌张,站在原地宛如有感情的一尊石像般镇定,有人不由地替他感到窘迫起来,甚至找补道:“天气燥热,手心容易出汗,想必太傅也是因此才没握住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