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分明恨不能将之剥皮拆骨。
温蓝坐在新君下侧首位接受众人敬酒,猫眼弯如新月,“诸位大人客气。”
“温侍卫这么多年一直在南方,往后便可于长安享受富贵。”
“这南方温家可要被人踏破门槛了。”
温蓝一杯一杯饮酒,远远见章珩行来。
“温蓝,这么多年,你在什么地方?”
温蓝抬头,他天生一双多情的眼,看谁都仿似情深不已。
章珩心头微微一跳,“我求陛下诓你回来,你非热衷利禄之人,本以为会拒绝。”
温蓝摇头,“我想救他。”
章珩咬牙,“他如今人神共弃,你何必费心救他?”
温蓝神情奇异,“陛下要杀他,我不回来他就死了,我受这功名,陛下饶他一命,各取所需不好吗?”
章珩疑惑不解,“你为何如此笃定陛下会答应与你的交易?”
温蓝凝视杯中晃动的酒水,“告诉你也无妨。当年在青盐寺走失的根本不是什么卫家的小主子,而是今上,此事没有任何人知道,陛下不会对外提起。我在刺客的手中救了陛下,陛下早已知道救他的人是谁,只是为不牵累我,直到现在才相认。”
章珩猛地想起当年浴佛节后温蓝不见的事。
章璎不见常有,温蓝若是离开,必定事出有因,难怪当年他二人一前一后回来,原来本便不是同道。
他竟一直以为陛下是因他的恳求才寻找温蓝,甚至加官进爵。
竟还有他不知道的渊源。
陛下先用他做筏子吩咐戚淮找人,后又封死温蓝旧日的身份让其脱胎换骨,重新光明正大位于人前。
见过温蓝的人不会拆穿他,未见过的人不会怀疑他。
如此费尽心思,难怪温蓝笃定陛下会为他饶章璎一命。
“你既救了陛下,为何不肯主动出现?”
“救人本不图什么,如果不是为了大公子,我永远不会穿上这身衣裳,在这里和一群两面三刀的人说话。”
“温蓝,你宁愿做他身边的一条狗?”
“你若是有本事,也可以让我做你身边的狗。”温蓝沉沉笑了声,替他斟一杯酒,“这样好的美景,锦衣侯莫要浪费。”
他意指舞女,却用焚人的目光看着章珩。
章珩耳根微红,“你还记得当年我生病的事吗?”
温蓝似惘似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还记得。
章珩目光微动,接过温蓝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宴末时候,舞女皆退,乐声骤停。
新君道,“今年琼林宴本为及第士子所办,但如今有一人,借此一并处置罢,来人,将章璎带过来。”
第18章
正殿角落的门被打开。
章璎被踉踉跄跄地拖进来。
他本已经准备入睡,却被强行带到宴上,脚腕扣着漆黑沉重的锁链。
太阳出来了,乌云便应该要散去。
许多人抬头看去,见那阉宦身形清瘦,面如白纸,仿似体内只余一半精魂,若非那锁链沉沉坠着,一阵微风且能将他扬到天边去。
章璎个好看的男人,不过分硬朗,不过分妖气,不过分软糯,一切生的恰到好处。
有如鬼斧神工之美玉,时光退回十年,应是让人转不开眼珠的风发少年。
可惜成了无根太监,如今美貌有余,英气不足。
这宴上的大多数都是章璎的仇人。
章珞身着白绫绣花的裙裳,端庄坐在人群中,远远看着章璎出来,手中花枝被握压的鲜血淋漓。
她陪着她丈夫的儿子周旖东来赴宴。
周旖东今年十七岁,刚刚考中状元,已能承袭周家的门楣。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章珩身上,锦衣侯一杯一杯地饮酒,颇有置身事外之感。
章珩左右两侧是韩朗与王梓的位置,裴俞今日要事未至。
王梓的目光如有实质,毒蛇一样勾缠在章璎身上,仿佛已经扒光他的衣裳,叼住白腻的一团肉。
韩朗劝他克制,这才堪堪收回吃人的目光。
前段时间处死章璎的事沸沸扬扬,官府始终未走明路,今日便要尘埃落定。
数位老臣以太尉明柯,丞相王寅,御史卫琴为首,卫琴身为御史,又兼国舅,说话便比旁人更有分量一些。
明柯一拍桌案,“阉人祸国,当杀也。”
王寅接话,“私以为车裂之刑,以儆效尤。”
唯独卫琴开口,“新君元年,不宜开杀戒。”
三位肱骨老臣能从李景手中活到现在,无一不是国之栋梁,满堂无人反驳。
新君上任,先帝余党全清,是以连为章璎说话的人都没有。
章璎跪在中央被众生审判。
他身着素白衣裳,漆红的眼角被垂落的发覆盖了,远看如同他种的那株君子兰,腰身笔直,背脊笔直,五个清晰的音节掷地有声,“我何罪之有。”
明柯冷笑,“滑天下之大稽。”
王寅装模作样地叹息,“章总管颠倒黑白的本事总还是有一些。”
卫琴捻须,“我却想听他一言。”
李徵转动手上的扳指沉思许久终于发话,“既然御史开口,且听他如何辩解。”
章璎淡淡道,“请诸位大人将我平生恶事悉数道来,也好一一分辨。”
明柯怒目,“汉律规定,帝王身边之人不尽谏诤之责,反为虎作伥者处极刑。先帝死了宠物,我前去规劝你竟让暴君杀了我的儿子来偿那宠物的命,难道不该落罪?”
李景身边养一匹狼。
这匹狼与李景感情甚笃,起人名,食人膳,与暴君同吃同睡,狼生病死去,李景夙夜不寐。明柯劝他节哀,李景怒而欲杀之,章璎在一旁劝说,不如杀了明柯的儿子,让明柯将心比心,也便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李景却不满意,“子嗣与宠物如何相提并论?”
李景之好狼更甚于子嗣也。
于是章璎说,“明大人以爱马闻名,府中有一匹绝世良驹。”
后来这匹马被剁碎,剁碎的马肉包成馅饼让明柯当着李景的面吃下去,这才消了气。
如此一来比要了明柯的命还令人难过,此事一度沦为茶余饭后之谈€€。
章璎叹息,“大人死了吗?你的儿子死了吗?”
明柯冷笑,“若非你拍马屁拍到马腿,阴差阳错,我的儿子早就上了黄泉,你实实在在违了例,如今要清算,竟还觉得委屈?”
章璎挑眉,“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泱泱汉国难道要为死了一匹畜牲治我的罪?”
明柯甩袖,捂着心口直喘息,半晌蹦出来四个字,“厚颜无耻!”
第19章
“你蛊惑先帝修改律法,汉律自古犯重大过错者三族之内满门抄斩,经你手变成十族。”
王寅接过明柯的话头,末添一句,“恶贯满盈,人神共愤。”
李景当年修建运河,耗费民力,有大臣劝说之,暴君欲诛其三族,章璎在一旁煽风点火,“陛下不如修改汉律,如此罪大恶极之人诛杀十族都不为过。”
李景拍手称“甚妙”。
遂修改律法,迎来朝野上下一片骂声。
真正到诛杀十族的时候李景发现被诛之人竟与自己沾亲带故,当时好面子不愿撤回律法,最终判那位大人流放之刑。
从此诛杀十族成为一道形同虚设的空律,旧汉满朝上下皆是亲缘关系,各自拔出萝卜带出泥,当真奉行此律则朝野无人。
章璎神情讥讽,“修改律法之后再无满门抄斩的惨剧出现,不知王大人所谓我恶贯满盈从何得来?”
王寅生硬回答,“你恶毒愚蠢,未料到我朝上下皆是亲缘关系。”
“你说我行凶,无人因我枉死,凭何治理我的罪过?更何况新君睿智,已恢复诛三族之律法。”
“巧舌如簧!”
眼见王寅与明柯一般无言以对,卫琴摸着胡子道,“当年还是太子的今上惹怒陛下,先帝因你谗言将龙子皇孙贬入青盐寺,我一门生因替太子求情被你亲自处以炮烙之刑,杀人者极刑,杀无罪之人罪加一等,死后挫骨扬灰。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我且问大人两个问题。”
“你问。”
“第一个问题,当年的太子是否成为今日之陛下?”
“第二个问题,当年的卫大人被处以炮烙之刑的门生,死前是否感激于我让他免去终年人彘之苦?”
王寅哈哈大笑,“好一个章璎!当年的太子成为今日之陛下,全然是由于百姓爱戴,当年卫家的门生,本不必要受这两种刑罚任何一种。”
卫琴看向章璎,这年仅二十六岁的青年似乎早已预料到如今的回答,面容如同沉寂的死水。
明柯咄咄逼人,“你的父亲因你而入牢狱,你的嫡姐因你声名尽毁,你的姐夫因你溺死江中,章家,周家甚至戚家皆因你而鸡犬不宁,后来为宦数年诸如此类事迹数不胜数,如今这满朝文武哪一个没有受过诛连?手中人命一只手数的过来?深夜可曾夜不能寐?”
章璎闭了闭眼睛,“我的父亲自缢而亡,嫡姐一事非我所为,周渐学又怎见得如外界传闻一般是个好人?更何况我已经付出代价。”
座下之人为他厚颜无耻震惊,皆回头往章珞处看去,见那知书达礼的官家妇泪眼婆娑,咬唇不语。
反倒是周渐学的儿子周旖东听到父亲的名字时候双目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