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好些日子,卫家的小主子找到了,章璎与温蓝一前一后回来。
章家上下习以为常。
永安十七年是不详的年份。
这一年发生很多事,或许是由于孩子们在佛祖面前出言亵渎,佛祖降下灾难。
世人说神佛悲悯,却不见神佛威严不容侵犯。
得知章珞被章璎奸辱的消息,章荣海从扬州提前回来,章璎被赶出家门,章珩恨毒章璎。
他跑到温蓝住的老屋拉住温蓝的手,“为什么你也要走?”
温蓝揉了揉他的头,“大公子很早以前就烧了我的身契。”
章珩咬牙,“你什么都不要了?”
你的面具不要了?
我也不要了?
温蓝弯了弯眼睛,“那些都是身外之物。”
于是章珩明白,于温蓝而言,他们都是身外之物。
章珩将从温蓝处受的气出向章璎。
他将灶房腐烂堆叠的菜叶扔到章璎的头上。
戚淮上前与章璎打了一架。
温蓝一直看着,不知为何没有现身阻止他的羞辱。
章府门外只剩章璎一个人。
他的脚下绯红的浓血与急雨融为一体,仿佛要被惊涛骇浪埋葬。
温蓝踩着血水走到章璎身边,身后是无情的雨和凄厉的风,从此跟着章璎一去再不回头。
即便之后章璎大闹章珞婚礼,温蓝始终没有出现。
周渐学死了,章璎入了宫,章荣海自尽,章珩在流放的路上受尽苦楚。
如今章珩扬眉吐气,章家一如往昔。
多年不见,温蓝不知是否娶妻生子。
章珩知道,尽管全天下都唾骂章明礼,若知章明礼要死,前方天罗地网,温蓝也会赶来见最后一面。
第16章
温蓝最终还是被抓了。
诏狱之中火把通明,人影杂沓。
章珩身着锦绣锻衣,在兵戈中笔直站立,直到黑衣人被数杆红缨枪逼至死角。
众多侍卫将他压跪下来,膝盖重重埋进了土里,犹顽强不肯就犯。
银色蝴蝶面具落下,似人类的头骸。
没有人想伤他,但他功夫太好,若不用些手段,今日一过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章珩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一眼便能辨认温蓝的身形。
他弯下腰平视那双棕色的猫眼,一字一句道,“温蓝,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芷兰宫的灯一盏一盏亮起。
戚淮的目光落在诏狱的方向,转头对章璎道,“这段时间你或许不知道,陛下放出你人在诏狱的消息,温蓝已经自投罗网。”
章璎猛地咳嗽出声。
他身子养的不大好,惨白的手指抓住床帐,呼吸一起一伏。
温蓝怎么会回来。
明明让他留在扬州永远不要回来,等自己想办法脱身再与他会合北上。
章璎心头猛跳,“温蓝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戚淮有些奇怪,因他问的话没头没脑。
“你觉得我应听到什么?”
章璎观他神色似是不知,终于放下了心。
温蓝被诱捕,他的坚持和计划已经再无意义。
温蓝是个聪明人,他当真看不出来这骗局的破绽,还是说舍不得离开这花团锦簇的长安城?
章璎心烦意乱,咳嗽声越发撕心裂肺,三十斤的锁链沉沉将他坠在榻上,犹如废了下肢,以他如今的情况,莫说运行内力,连通畅经脉都做不到。
他二十六七岁了。
半生已过,一生未完,余下的岁月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若当年跟着桥洞下的老乞丐一起死去,是否如今已喝了孟婆汤轮回转世。
可这世上还有他苟延残喘下去的理由。
睫毛微微一颤,覆盖住漆黑的眼珠。
那双颠倒众生的凤凰眼变了形状,掀出寻常隐没与褶皱之下的一颗红痣,如退瓣新莲柔软的苞心。
戚淮心中微微一动,握刀的手几欲要碰触那尾红泪。
他想起早些日子种药时候,被吊起来的章璎掀开的眼角。
章璎曾说,小西河王看似一表人才,却总后知后觉。
半空中的手收回来,戚淮如梦方惊。
此刻若有一杯酒,他必定迎头浇下,周身窜动的野火不知何时已然燎原,就要烧向那具被锦袍包裹的白馥身躯。
小西河王面无表情,若有人看过去,会以为他在思索朝野大事。
他压碎满目绮念,“温蓝回来,你对陛下已没有用处。”
章璎是习武之人,不能与寻常去势的太监类比。
这一次病情虽然来势汹汹,却并没有伤及根本,假以时日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不是问题。
棘手的是陛下。
若陛下动了杀心,章璎纵有九条命,也一条留不下来。
章璎却似乎并不在意,“温蓝回来了,我能见到他吗?”
戚淮回答,“如果他想见你,就能。”
“小王爷若不审我便离开罢。”
戚淮手背上的青筋如刀上的青龙图腾一般暴起。
吱呀一声,殿门重新锁住。
芷兰宫又一次剩下他一个人。
章璎动了动脚腕上的锁链,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双目,神魂入梦,梦中少年鞍马,故人归来,春花浓艳似酒,落霞孤鹜齐飞。
一阵风过,窗前灼灼盛开的君子兰吃尽尘埃。
第17章
燕平元年,五月底。
正遇四年一度的琼林宴。
宫中摆席,宣门洞开,两排红色的灯笼高高悬挂,丝竹乐音如缕,人来人往不绝。
红衣艳服的舞女柳腰婀娜,鬓垂翡翠。
酒过半巡,诸新科士子三两一团,场面话论的热火朝天。
今年的状元,正是章璎姐姐章珞的继子周旖东。
周旖东是周渐学唯一的儿子。
新君高距华宴,身边跟着的却不是朱衣。
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
青年生一双棕黄猫眼,肤色白/皙,唇瓣殷红。
密黑的发为玉冠束缚起,侍卫鲜亮的常服穿上身,有如泠泠生辉之玉树,又似波光荡漾之清湖,正是朗月一般的风仪人物,舞女向他的方向看过去,一时柔细的脚尖踏错步伐。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李徵娓娓道来,“朕将朱衣提至禁卫首领,今日正由他轮值,空下的位子总得有人接应,他叫温岚,出身于南方旧族。”
当年刺客至今不曾落网,温蓝虽行事谨慎,始终带着面具,但不能保证他未暴露身份。
为防刺客挟怨报复,李徵对外编造身世,并替温蓝认义父义母,从此与章家再无任何关系。
温蓝一介奴仆,在座见过的人只有戚淮和章家人。
戚淮不会说,章家人有章珩在。
温蓝拱手,“见过诸位大人。”
诸大人见他形容得体,面貌上佳,颇有原来朱衣的风范,纷纷称赞“温侍卫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年轻的君王近卫,两三年之后便是和朱衣一样翻云覆雨的人物。
戚淮虽是新君倚重之人,却不知青盐寺李徵遇刺一事,始终认为新君看在章珩的面子上寻找温蓝,并给温蓝留一个官位。
新君对女色极淡,身边阉宦再不敢再如从前跋扈,哪里有章璎在时指鹿为马的气势。
旧势力的清除意味着新势力的崛起,今日高朋满座皆新君党羽,朝野上下不过李徵的一言堂。
章璎拼死护着温蓝,温蓝却自投罗网,享用泼天富贵。
戚淮有些替章璎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