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青布衣衫的人影沿路追着他黑色的骏马,周围达官贵人来来往往,如同在看一个疯子。
当年章璎骑着自己叫做小毛驴的白马在这条路上追到出征回来的戚淮,跟他入王府,听到他与章珞的婚约。
如今小毛驴不在了。
戚淮骑着他的黑棕马一去不回头。
两行踉跄脚印不能成行,双腿被沉重的锁链绊倒,扑跌得满面尘灰,一滴泪埋入黄土中,倾刻化为污浊黑泥,乱丛中坠根发簪,玉样质地堪堪折成两段。
有人提着他的发,弯下腰笑。
“世上无人在意你,你又因何而落泪?”
章璎抬脸,在周旖东的眼中看到自己狼狈的身影。
戚淮并未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那句凄厉的“戚寒舟救我。”
小西河王曾在千军万马中能分辨出利箭破空之音。
或许他的耳朵听到了,他的心没有听到。
周旖东一路拖着章璎,将他掼入最近的厢房,铁链哗啦哗啦作响,廊外的日光温暖而迟暮。
“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你死心了吗?”
“死心了。”
“你愿意吗?”
“不愿意。”
周旖东咬牙切齿。
章璎始终不肯松口,他被吊起来的胃口已经消耗到了极致,“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如果还是不愿意,我说到做到,会把你送给王梓。”
章璎冷笑,“即便把我送给王梓,也总好过跟自己名义上的外甥苟合。”
周旖东额头突突地跳,今日喜宴,早已吃多了酒,只是他素来面色不显,也便无人注意,如今酒意上头,叫三五仆人过来,指着地上的青年说,“把这个人穿了琵琶骨,送到王梓的府上!”
有下人见他醉酒状态不对,上来劝道,“大公子要不醒了酒再……”
“爷没醉!”周旖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眼前的章璎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三个变成五个。
他有这么多个章璎,便给王梓分一个。
他摇摇晃晃去往宴客正院,周家当家主母正在长袖善舞,周旖东笑迎上去,与众人推杯换盏,酩酊大醉。
章璎的姐姐在张罗着继女的婚事,尽一个继母的职责,却羞于多看一眼她的弟弟。
她若是能多看一眼他的弟弟一一
她怎么就没有多看他一眼呢?
两家结下良缘,新娘的家人摆宴是送别,新郎的家人摆宴是迎新。
周家宴罢,戚家方起。
老王爷红光满面,豪饮数杯。
老王妃笑意盈盈,精神饱满,仿佛被一场大病折损的寿命重新补了回来。人们说心病还须心药,这世上千万补药都比不过这一剂良方。
“一拜天地一一”
“二拜高堂一一”
“夫妻对拜一一”
戚家迎回主母,上上下下人声鼎沸,喜色绵延。戚淮最后一个头磕下去,忽而心头一痛,仿似被尖刀剖开五脏,抬头茫然四顾,各厢亲朋好友关切看来,他却似见魑魅魍魉,喜厅变成阎王殿,高堂变作黑白无常,新娘赤红的指甲如凄厉的鬼手,血一样的盖头掀起来,竟是满手红粉骷髅。
“你不能娶他!”
章璎披头散发,阴恻恻地在一旁道。
戚淮猛地从幻觉中惊吓醒来,一张张人脸看过去,原来已重回人间,茫茫天地被赤色的灯笼照红,新郎的面颊看不到喜,也看不到悲。
“礼一一成!”
新娘跟着新郎入了洞房,他们之间牵着一朵绸带挽的花。
红花横梗床中央,从此成一条楚河汉界。
第33章
(最后一虐,之后就会慢慢揭晓真相啦,小章的武功也会恢复,下章开始不太漫长的回忆)
戚淮成亲的那一天,章璎被刺穿了琵琶骨。
行刑的人是老手。
大约见这瘦弱青年可怜,先卸下他脚腕上三十斤的枷锁。
枷锁束缚下的脚踝长期不见日光,白里透青,淤痕斑驳,还有一道见骨的疤。
“他是什么人?”
行刑之人问。
“他便是章璎。今日小姐大婚,惹怒公子,便有了这遭。”
周府仆人答。
行刑之人眼中的怜悯变成愤恨。
章璎被按在地上,两把刀尖穿透皮肤,进入肩胛,缓慢将没有骨头的血肉碾磨成碎沫,留下足够穿透粗重链条的孔。若技术好的话,还能透过孔洞看到身后的天光。
他的功夫本就要好起来。
只要再给几日时间。
等到身子渐好,内力恢复,震碎脚腕上的枷锁,世上便没有能拦住他的地方。
而琵琶骨一但被刺穿,此生都没有恢复的希望。
这一场酷刑变相让他成为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
听闻王梓在床笫最喜欢动弹不得的美人,于是许多人用这样的方式去讨好他。
他的身上被开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悉悉索索的粗重链条从血窟窿中钻过去,再从另外一头扯出来。
此后经年累月,锁链会与他的血肉长在一起。
只要谁想作弄他,便能扯着铁链,将漂亮的猎物钉在自家的墙壁上,他便永远像一副会动弹的画。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他满身血和冷汗,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拿不起刀。
旧的枷锁消失了,新的枷锁落地生根。
他该怎么带着温蓝和小宴去北辽?
耳边依稀能听到喜乐声,阿姐忙着宴宾客,忙着嫁继女,是否还记得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竟生不出半分怨恨来。
有人踢了他一脚。
“有气没有?”
“可别死了,王家的人还在外头等着。”
漆黑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疼痛可以习惯,就像他已渐渐习惯戚淮留在他脚腕的那道疤。
周府办喜宴,喜宴请来的戏子在唱曲,水袖轻扬起,声音忽远去。
“当年酒狂自负,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今宵把酒言欢,且将恩怨从头分说。”
众人齐声拍手,今天是个好日子,宜张彩,宜婚嫁,也宜看戏。
灯暗下来,喜乐声停,这场高门华宴随着戏子的尾音落下帷幕。
章璎昏昏沉沉听入耳内,喃喃念叨着两句唱词,癫狂笑起,铁锈一般的血沫倒灌入咽喉,他看起来似一摊血筑的肉,灵魂勉强依附于血肉上,枷锁在肉身摇摇欲坠。
他觉得恶心,想吐。
胃部空空如也,全身颤疼麻木。
这是报应,旧日死在他手里的人,兴许也是如今的凄惨光景。
恩怨可从头,仇怨难分解。
如何从头?
从何处说?
说与何人听?
这一生既然总是为他人作嫁衣,便就此认了命,远远离开长安城,可如今的自己连这最后一步都跨不过去。
只会成为温蓝和小宴的拖累。
人赤条条来到世上,也将孤零零死去。
于是老乞丐死了,章荣海死了,暴君死了,暴君治下的旧时代也随之消亡。
章璎最后的余光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风发张扬,从烈火烹油中来,小毛驴脖颈的铃铛叮咚作响,自此拉开旧时代的血腥大幕。
人生若如戏,看客有几何?
第34章
章璎曾经有一个梦想。
他想做光风霁月的侠客。
骑银鞍,踩白马,一夹马肚,四蹄扬尘,便往江湖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