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在前,母亲在后,将小西河王逼迫到角落。
戚淮像一个落拓的酒鬼。
随着永安二十五年的崩塌,他的过往须臾化作尘土,掩入不见天日的地下。他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酒肆打烊,便提着酒躺倒雨水湿透的青阶上。
打更人从雨中过,锣鼓声响,梆子声歇,一慢三快,“咚€€€€咚!咚!咚!”
急雨一般的敲打声将戚淮的思绪带到若干年前。
章家与戚家是世交,戚家从边关回来之后便一直毗邻而居,戚淮和章家的两个少爷都很熟悉。
他比章璎与章珩大,平时让着他们。
戚淮小时候怕黑。
章璎抓着他的衣袖说,“长大要娶哥哥,我不怕黑,他也便不怕黑。”
一众大人笑,“只能娶姐姐,不能娶哥哥。”
章璎疑惑地问,“为什么?”
戚淮忍无可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后来年岁渐长,章璎再也没有说过曾经的稚语。
说的人已经忘了,听的人却还记得。
戚淮的生辰在腊八节,有一年章璎约他于西城门,他立足高楼仰头,只见漆黑的夜幕星辰璀璨,浮云如火,细眼一瞧,流光垂作帘幕,星辰坠落人间,分明是火树银花。
“戚寒舟,我送你一个不夜天。”
少年章璎朱袍红衣,笑语盈盈,身后天光涌动,银河奔流,明月已至九霄,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戚淮却只想到下半阙,“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戚淮随父亲出征的前夜,章璎送他一个不夜天。
第二日大军出发,戚淮回头看了眼,西城门上没有章璎的影子。直到大军行至玉门关处,听说有新兵体力不支倒了下来,一查身份漏洞百出,戚淮本以为是探子,去帐中一看竟是章璎。
戚淮便差人想将章璎送回去。
章璎被赶走之前愤愤不平地骂他小古板。
戚淮背着身子故意不看他,眉眼却弯作月牙。
章璎骑着他的马回到长安城的锦绣堆。
戚淮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章璎背完两百篇枯燥无味的诗词歌赋,终于在背诵第两百零一篇的时候听到大街小巷马蹄踢踏的声音。
他纵白马入长街,便见小古板骑黑色骏马,一身银亮铠甲行走在队伍的中央,身上披着金色的阳光,如同浴火而生的战神。
白马一路在人群中摇着尾巴跟着黑马。
少年鲜亮的眼珠在发光,“先生布置的二百零一篇我都背会,你若是要听,我可以背给你听。”
没有人不喜欢太阳。
戚淮揉了揉他的脑袋,“背罢。”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
“咳咳,换一首。”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戚淮被他的摇头晃脑的大嗓门吓一跳,左右四顾这才问他,“你可知道这些话的意思?”
章璎摇头,理直气壮,“先生说我只要背会即可。”
章璎所背两句均出诗经,前者为守家的妇女表达对服役的丈夫之思念,后者为女子与君子白头到老的誓言,无论哪一句都不该对着戚淮。
他们一路进了王府,却听到章太傅与西河王的声音,“章珞与戚淮曾指腹为婚的事,也该告诉孩子们了。”
“章璎若是知道戚淮是他的姐夫,想必很是高兴。”
戚淮愣在原地,下意识地看了章璎一眼。
章璎面色雪白,手指在衣袖中攥出血。
从此戚淮再也没有听到他在他面前背诗。
后来过了除夕,便到永安十七年。
永安十七年发生很多事。
章璎强/暴了章珞,戚家与章家决裂,章珞嫁人,章璎杀了自己的姐夫,后来入了宫。
永安十八年,皇后大丧,太子出家。
似乎这一切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事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起来。
戚淮不明白章璎为什么会动章珞。
章珞说自己遭遇章璎的袭击,一个待嫁的女子不会用自己的名节和性命栽赃陷害疼爱的弟弟。
戚淮对章珞有深刻的感情,但这感情并非男女之情。
他对章璎的恨更多来自于章璎的背叛。
是章璎让他彻底变成负心薄幸的人。
除了与罪魁祸首划清界限,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为章珞可做的。
而如今他将要娶另外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
打更人已离去很远,雨声一如既往。
戚淮一直在阶下喝酒到天明。
他的刀钝了,他的人锈迹斑斑。
那个送他不夜天的少年已经永远死去。
而他已经不再惧怕黑暗。
第31章
新历五月,宜张彩,宜婚嫁。
马上就到周家小姐出嫁的日子。
这是新君登基以来第一场赐婚,举办的分外隆重。老西河王携妻千里迢迢从西河而来,兴许有了盼头,又或当真是喜气冲撞病气,老王妃的身子日渐抽丝般好起来。
新郎骑着五花马,面上并无成亲的喜悦之色。红色的喜服间绑了朵红色的花。
他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男人,但却是一个英雄,如果他愿意,长安城半数以上的女孩会欣然嫁给他。
“小西河王来了!”
“若出嫁的人是我,这辈子便心满意足了。”
“王府的气派果真不同!”
人群的言语一句都没有传入戚淮的耳中,他不言不语,两耳嗡嗡作响,终于在刺耳的唢呐声中来到周家的大门前,新郎抬起眼睛,眼前团团一片红色的雾。
他在红雾的尽头看到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人,那人脚腕上套着沉重的枷锁,站在距离正门数丈外的地方,漆黑的眼珠映着鲜艳的喜字。
“你不能娶她!”
他看到他裂开的双唇蠕动,似乎在警告。
戚淮冷笑,事到如今,章明礼还有什么资格命令他。
“新娘子来了!”
娇小的新娘身量还未长成,胸/脯像待放的花,脖颈坠着沉甸甸的金锁,绿扇子打着红盖头,红盖头遮着芙蓉面,伶仃小脚如细碎的新莲,跌跌撞撞跨过火盆,便算离开自己的娘家。
花朵般的年纪,就要插秧般插入高门大院的阴私地缝中任人采撷。
戚淮稳稳从周旖东手中接过新娘,目光却越过新娘的肩,落在那青布衣衫的人身上。
周旖东今日意气风发,因缘巧合,周家他攀上了西河王府,便有望重回父亲在世时候的荣光。他在小西河王面前低眉道,“日后周家与戚家荣辱与共,还望小王爷善待妹妹。”
“恭喜小王爷!”
“贺喜小王爷!”
“老西河王心中这桩大事也算放下了。”
“周家的姑娘好命啊,正生了一个恰好冲喜的生辰八字。”
“小西河王得今上厚待,日后加官进爵,成就只怕远在老西河王之上。”
喜乐声淹没了戚淮的耳朵,他的过去终于被这一片大红焚烧殆尽。
他抓住最后被烧剩下的一捧灰,承认自己对章璎动过心,只是这心思还未长成,便因一场从来不知的婚约破灭。
他要做章璎的姐夫。
若这份不为世容的感情没有结果,他们做了一家人,始终还能护他周全。
于是戚淮应了这门婚约。
谁知章璎强/暴嫡姐,侮辱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他恨的是章璎的背叛。
章璎碰了女人,还是用这样不堪的方式,将章珞的名声,西河王府的威严踩在脚底践踏。
如果章璎没有害了章珞一一
这世上没有如果,他们注定是仇人。
第32章
新郎心凉如铁,终于牵起新娘的手,扶她上了花轿。
他们天造地设一双璧人,成亲风和日丽。
新娘子嫁出周家门,跟着接亲的人向王府而去,拜了天地,送入洞房,便全夫妻之礼,一行经年,落地生根。
新郎不曾回头再看一眼。
这将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