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蓝摆手道,“阿珩,无妨,二位远道而来,府上没什么招待,随我去前厅罢。”
脚步声渐远。
章璎半个身子还在水中。
手腕被温蓝临走前捆起来吊在石壁间的青枝上,看起来似一具浮尸。
一缕红色蔓延开。
他这样怕水,却总在水中遭殃。
从救下太子之后,只要一靠近池水便无法呼吸,仿佛温热的水会伸出爪牙,将他拖入不能见底的深渊。
当年推周渐学入水已是勉力而为,后来戚淮又一次将他下在水牢,无不反复加深对水的恐惧。
他没有多余的手带出戒指。
衣裳在火焰中烧成灰,鼻尖能嗅到焦气。
身上的旧伤在水中渐渐崩裂。
呼吸越来越重。
两侧肩胛处似火烧起来,身下戒指凹凸不平地做孽。
只有月亮在怜悯他。
月亮总是高高在上。
温蓝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什么都没有做,却让他溃不成军。
戚淮没有认出他,甚至担忧他给温蓝染上不干净的病。
章珩一句一句都在指责他。
章璎闭上眼睛。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章家的恩情还到现在,还完了吗?
除了这条命,已再无可还。
浮玉坊的人已经出现,阴阳剑法必定在温蓝手中。
即便要死,也需得到剑法才能去死。
他承诺过崔€€,承诺过义父。
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
无论是小宴还是浮玉坊。
没有谁能忍受在自己的弟弟和喜欢的人面前被剥脱赤裸,随意亵玩。
这世上无他可交代后事之人。
也无因他死而哭泣之人。
胸口剧烈地起伏,伴着水流滚动的节奏。
仿佛心脏衰亡的前期。
意识渐渐模糊,四肢越来越冷。
分明没有溺水,溺水的征兆却在他身上体现。
他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们还活在某一个角落,或许会为他落一两滴泪。
他留不住戚淮,留不住阿姐。
留不住义父,甚至无法留住自己的子嗣。
年少做过纵马江湖的梦。
可怜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了。
爹娘,我好累啊。
他对虚空中从来不曾存在过的父母低声说。
瘦弱的身躯仿佛因风吹过而凋零的落叶。
待温蓝送走二人重新回到温泉处的时候,章璎已经昏沉过去。
鸟雀在青枝上飞起,明月高挂在树梢。
满池的荷花悄无声息地盛开。
他的公子很瘦。
肩胛有两个漆黑的点穿胸而过。
长久的折磨风干了他的骄傲和意气,像一只灰烬中徘徊的鸟,跌撞得血管都透着淤青。
温蓝走到他的身边,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半跪在岸边,解开他手腕的束缚,把章璎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发。
他知这一捆头发已经泛白,靠近还能嗅到染料的香气。
“知道真相便要受苦,为什么还要知道真相?”
无情的世道对善良的人不假辞色,虚伪的恶人总是风生水起。
原本他可以一直欺骗他。
欺骗一辈子。
温蓝把戒指取出。
他的公子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知道很疼。
疼了,才不会跑。
这个人用烈火烧沸他的心,却总露出懵懂不知的神情。
而今他亲手将心中的骄阳陨落。
早在章璎与戚淮越走越近的时候,嫉妒便露出獠牙。
温蓝的五脏六腑都中一味名曰嫉妒的毒。
此毒终身无解。
第59章
戚淮与章珩离开温府后分道而行。
章珩心心念念温蓝怀中的倌妓,却连是男是女都不曾看清。
回到侯府砸碎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
戚淮骑在马上。
五月细雨如烟,长安城青山湿透。
他的心脏仿佛也在温泉的雾气中湿透。
人的本能先于思考而感受到疼痛,就像大婚之夜,章璎被刺穿琵琶骨的一瞬间。
但那时候的戚淮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章璎被刺穿琵琶骨,从此再也不能舞刀弄枪。
也不知温蓝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亵玩的人是章璎。
他什么都不知道,心脏却莫名颤栗。
小西河王将之归结为天气。
或许是天气不好,人们便容易悲春伤秋。
可他悲春伤秋的时候,却忘记这是夏天。
夏日的野花如火如荼爬满山坡,小毛驴脖颈的铃铛滴滴答答地响。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怀中抱着野花飞奔而来。
野花兜头洒下。
少年嘻嘻哈哈笑一一
“戚寒舟!”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这冰冷的名字叫的肆意昂扬。
若干年后的小西河王在深夜的小巷中回过头,已不见骄阳般灿烂的少年。
戚淮面无表情地一夹马肚。
小毛驴死在他的箭下。
章璎在周家生不如死。
他家中有如花美眷,却夜夜酩酊大醉。
人人称道的小西河王不过是个身穿铠甲的懦夫。
这一生脱不下铠甲,也脱不下戚姓。
他的家族是一座山,他的爱情只是山脚下枯萎的花。
高门望族,他与章珞同病相怜。
无数次在酒馆买醉的小西河王从来不知,在他喝醉的时候总是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又哭又笑,深情悉堆眼角。
戚淮可怜自己。
章璎可怜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