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42章

小西河王骑在战马上,银色的铠甲煜煜生辉。

他才是新汉冉冉而生的朝阳。

那一箭真狠,若非萧让用肩膀挡住,就要中他心窝。

脚腕上的伤疤此刻开始隐隐作痛。

离开长安之后他们再相见,中间隔着涌动的血河与哭号的人群。

章珩与周旖东各有目的不会将他落入鹰嘴山的消息告知宫中。

你呢?

戚寒舟,你是被欺骗的人,还是与那二人一起隐瞒一切想害死我的人?

射出这一箭之前,你是否看清楚对面是我?

从他的位置能看清楚戚淮,从戚淮的位置怎么能看不清他的脸?

章璎咬住唇瓣,眼中干涸无泪,心中冰凉似血。

他叫了他十年戚寒舟,换来毫不留情射来的两箭。

那一年东城门上烧了一整夜的火树银花落在墙角下,早就变成地里泥了。

章璎五指握紧缰绳,没有看戚淮一眼。

他走的决绝,戚淮似有所感,往他射箭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倒在同伴的肩膀上,不知是死是活。

戚淮无暇顾及,与其他马匪缠斗一处,再回头瞧,那行人已经杳无踪迹。

鹰嘴山上鏖战持续两日,到第三日天亮的时候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周旖东又杀一人。

他跟着戚淮杀了很多人。

这段日子周旖东从来不敢去想章璎的下场。

那是能将怀着身孕的女人用马蹄踏破肚子的匪众,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做?接连数日夜不能寐,一入梦中就是满脸血泪的章璎。

他替父亲报了仇。

章璎有这样的下场难道不是活该,自己如今的不痛快又是为哪般?

仿佛只有不断杀人才能让他有片刻喘息。

章珩与周旖东不同。

他确信章璎死了。

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马匪收他的金子,后来鹰嘴山上下来的人送到鹰嘴客栈一个盒子。

他派下人取回的盒子中放十根指头。

仵作说,确实从死人身上砍下来。

鹰嘴山的土匪向来以守信闻名,与章璎无亲无故,没有道理瞒骗他,更何况这十根手指形状细长,与记忆中章璎相似。

章珩杀红了眼,已经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

他不会活成父亲的样子,也不会活成章璎的样子,他要为自己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温蓝对章璎已经太过割舍不下,温蓝割舍不下,他便替他割舍。

西河王师在一处山崖抓到匪首,彼时匪众伤亡过半,祝蔚率人殊死抵抗,到底只剩下他一个活口。

祝蔚本来能逃。

但牢中有人先他一步逃离,还盗走他数十匹良驹。由此失去先机陷入困境,这才有如今的落败的惨况。

戚淮刀指祝蔚,于马上高声道,“你滥杀百姓,死有余辜。”

祝蔚呵呵一笑,周身皆血气,“这鹰嘴山上的人哪一个不无辜?若世道相容,谁想落草为寇?”

“世道不容,你便能杀人取乐?朝廷屡次招安,你鹰嘴山哪一次同意过?”

“招安?只怕杯酒未出,刀剑已至。”

“这不是你滥杀的借口。”

此刻天际昏暗,鹰嘴山的旗帜血红。

祝蔚从万众人中站起来,风仪气度不像马匪,倒像穿金戴银的公子哥。

“小西河王不知,我平生好三样东西,老虎美人,和珠宝。如今美人和珠宝被你们夺走,我只剩下老虎了。”

祝蔚神情冰冷,吹响鸣笛。

远处山林振动,树叶做响,竟四面环生虎啸之音。

戚淮心知自己低估了祝蔚。

虎常独居,竟也被训作群出,此人训虎之技了得,可惜心底残暴,不能为朝廷所用。

林中虎啸一出,西河王师士气锐减大半。

乌压压一片虎群从山脉俯冲而下的时候,祝蔚对戚淮吹了一声口哨,“小西河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话音刚落便往崖下纵身一跃,戚淮纵马入崖边,已不见匪首踪迹,只见滔滔大江奔涌不绝。

还是让他逃了。

此时他们已来不及下山搜寻祝蔚的下落,出林的虎群已经纷涌而至,众人纷纷握紧刀兵。

又是一场血战,数个时辰之后满地皆虎尸,战士纷纷叫苦不迭,此时若有敌人,西河王师将迎来第一场败仗。再去寻找祝蔚的踪迹,只怕难于登天。

戚淮面色冰冷,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刀道,“收兵!”

西河王师此行剿平匪患,死伤上百人,鹰嘴山众匪全歼,匪首遁逃,海捕令下发各地。山中关押的百姓被救出,山下与马匪同流合污的客栈被取缔,马匪的无辜妻儿老父也得到妥善安置,川浦郡迎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太守自尽,其下官员悉数被捕,小西河王上奏朝廷,新的官员正在下派中,百姓无一不欢喜雀跃,一时间新君民间声誉无量。

第73章

别人开心的时候,总有人不开心。

就像别人不开心的时候,总有人会开心。

温蓝的药材已经快马加鞭从岭南送到,再有一两日或许就能醒来。

章珩却不像往常一样日日守着温蓝,而是叫来周旖东,等到内室只剩下他二人的时候,指着案前一个软布包裹的红木盒子告诉他,“章璎死了。”

周旖东目光落在盒子上,见它平平无奇,“这是什么?”

“马匪送来的信物,我找仵作验过,是从尸体上割下来的手指。”

周旖东整个人像已经虚脱,声音发软道,“万一马匪割的不是章璎的手……”

“马匪没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章珩回答的干脆。

周旖东目光惊蛰,直到这时候才似乎接受事实,“他死了?”

“他死了。所以你可以回去告诉陛下,章璎在周家暴毙了。”

周旖东慢慢走过去,对盒子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看的仔细,却没有勇气打开。内室渐渐闷热,他额头上沁出冰凉的汗珠,鼻尖嗅到浓烈的腥气。

那真的是章璎的血吗?

若活着割下来该多疼?

不,是死后割下来的。

周旖东竟有些庆幸。

大仇得报,仇人的十指就在案前,他却心中忽然空空落落,喃喃自语道,“若不是我在妹妹大婚时候喝醉了酒,怎么会把章璎穿了琵琶骨送给王家,若不是章璎到了王家,温侍卫又怎么会把章璎劫走?我一路跟着你,你一路跟着温侍卫,温侍卫为章璎冒天下之大不韪,闹到御前即便陛下再器重,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如今你我目的都已达成,一千两金买了章璎一条命,我却并不开心。”

章珩看着案前的盒子,自从打开过一次之后,他也没有碰过。

章璎有一双好看的手,那双手曾舞剑飞星,也曾鲜衣纵马,如今化为血淋淋的烂肉。烈烈张扬的前生倾刻铺面而来,小时候的章璎手中举着云朵般的棉花糖咬一口,憨憨地笑,“阿珩!我昨夜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你在床头吃耗子!”

“章明礼!”

章珩怒气冲冲喊他的名字,扑上去咬住他手中的云朵,满口咸甜味道。

他们也曾有过两小无猜的时光。

后来温蓝出现,章珩为了夺回章璎的目光刻意接近温蓝,章璎以为他喜欢温蓝,他以为章璎喜欢温蓝,于是渐行渐远,直到再无交集。

最终导致他彻底倒向温蓝的是幼年时候生的一场重病,高热不退险些死在榻上,重阳前夕章家上山祭拜,只留他们年纪尚小的三人在府中,章璎对他不闻不问,后来听温蓝说与一波狐朋狗友去听曲,至此他对章璎彻底寒心。

本也没有深仇大恨,若没有章珞的事,他们兴许还能做一辈子表面兄弟。

谁知后来知人知面不知心。

“章家养了你这么久,你却连门都不敢开!懦夫!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人家如今身份显贵,深得陛下喜欢,即便是个无根的太监,哪里能把你们这等罪臣子女放在眼中?”

“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章家的地方了!”

滂沱的大雨,哭泣的女人,响亮的巴掌打碎了他最后的希冀。

章璎那日在鹰嘴山的质问言犹在耳,他怎么还敢这样问?

两百年的基业,经五代的世家,都因他已化为乌有!

他怎么不能买他的命?

章珩眼睛血红,目光渗人,忽然扬手打翻案前的红木盒子。

十根血淋淋的手指掉下,像涂一层胭粉,染红绣着仙鹤的毯。

周旖东再看向章珩,竟从他眼中看到两行血泪。

“侯爷?”

章珩神情似哭似笑,看着地上的手指自言自语,“你又不是不知我是个小心眼的人,即便被不小心踩一脚,也总要让人家破人亡才甘心,你放着高热就要死去的弟弟不闻不问,侮辱了姐姐,逼死了父亲,怎么还敢因我放弃你而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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