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手指弹到周旖东的袍子上,周旖东登时面如土色。
那是章璎的手指。
他记得那双手的形状。
他穿了他的琵琶骨,又害他如今死在土匪手中,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错,却忘记怎么呼吸。
穿透琵琶骨的时候疼,还是落在土匪手中被折磨的时候疼?
他如何受尽屈辱地死去,周旖东不得而知。
仇恨蒙蔽了他的心,色/欲装满了他的眼,杀人不过头点地,经这一遭却又何必?
周旖东闭了闭眼睛,在自己的心中道,罢了,从今日起,他与章璎两不相欠。
就在此时,两人密谈的房门被打开。
小西河王高大的影子背着光,像一座冷峻的山,用自己沙哑的声音问,“你们在说什么?”
第74章
戚淮这段时日很忙。
鹰嘴山上匪众尽歼,刀剑无眼,只有五名活口被下狱,乱世需重典,作恶无数的匪徒就地正法也不失敲山震虎之效。
匪徒的无辜家眷以及被关押起来的商旅和百姓已安置妥当,官府被架空,西河王师取代官府,好不容易将一切步入正轨,等到长安来的新任太守接管,戚淮便能功成身退。
但他没有想到会听这样一段对话。
艰难在脑海中把他们口中的事串联到一起,令人心惊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章璎被判入周家之后,他不闻不问,欲盖弥彰。
周旖东把章璎在他大婚之日送给王梓,所以那一日王梓匆匆从他的婚宴离开。
他看到了,但没有多问。
大婚那一日他见过章璎,那时候的章璎,除了说他会后悔这样的狠话,是否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求救过?
他没有看到,也不曾理会。
王梓曾经当着他的面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这男人里头的极品,得是章璎那样的。如果人还没死,我一定要过来弄一弄。”
章璎在王梓那个人渣手中受了多少罪?
没有人比戚淮更清楚,刺穿琵琶骨对一个习武之人意味着什么,一身功夫化为乌有,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而那个时候他在迎娶周家的女儿,终于明白拜堂一刻心头如同被尖刀剖开五脏的痛楚是怎么回事。
温蓝把他从王家带出来,告假离开之前一定藏在温府中。但他去过温府,温府上下除了温蓝身边的倌妓……
戚淮忽而心生惊窒。
温蓝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会往家中带,那日他们在温泉中见的倌妓,也许不是倌妓。
但温蓝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把他当做人尽可夫的荡妇,光裸着背脊以最不堪的模样呈现在旧友和亲眷面前?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话?
他与章珩说了很多话,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只有一句记得清楚,“无论如何要小心有不干净的病。”
章璎是否听到,听到之后又是否会恨他入骨?
温蓝这个人,披着一张伪善的皮留在章璎身边,究竟有什么目的?他救了他,也轻贱他,后来告假南下,妄图瞒天过海,没有保护好他,以至于双双落在鹰嘴寨的人手中。
周旖东与章珩各有目的,他们将章璎的消息隐瞒了宫中,也瞒住了他,他不知道章璎在山上。
章璎在那群穷凶极恶的马匪手中能讨到什么好?难怪当时太守府中库账支出一万一千金,一万两买温蓝活,一千两买章璎死,章璎若以为他与这二人同流合污,将到死都带着被所有人抛弃的痛苦。
章珩也知道了。
从他知道章璎在温蓝手里的时候,一定知道那日温泉中的人就是章璎,所以才会为了温蓝痛下杀手。
如今这红木盒子中四散的血肉,是章璎的十根手指?
这个盒子戚淮见过。
他这时候竟还能冷静地想,那一天他撞到一个小厮,章珩说是杀了的羊。那时候,章璎的手指是被马匪刚刚割下来的吗?
他那样怕疼的一个人。
王梓,温蓝,鹰嘴山上的马匪。
章璎在他眼皮底下一步步被凌虐,被侮辱,被逼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憎恨他活着,却不希望他死去,章璎在宫里的时候,他下过最狠的手,也不过是把人浸在水牢中关起来。若当时没有阻止他从地道中逃离,今天是否会有不同的结果?
他一箭射死了小毛驴,也一箭把他拖入地狱。
戚淮头痛欲裂,只觉得无法呼吸。
不,不是这样,这一定不是章璎的手。
刚刚打了胜仗的小西河王面无表情,仿佛死去的人不是自己曾经的旧友。
“你穿了他的琵琶骨,你买了他的命。”
他看都没敢看满地的鲜红手指,咬牙说了一句,“你们好自为之。”
章珩道, “温蓝呢?温蓝是章璎的命,与你一同长大,你准备上报陛下,不管他的死活了?”
戚淮脚步一顿,“我会去确认。”
“你去确认什么?”
确认章璎是否死去。
死这个字戚淮说不出口,于是没有说话。
如果章璎死了,就让温蓝一起下去陪他。
他的心脏被烈火烧起来,为铁器敲铸一空。
“戚淮!你为了章璎,同侯府和周家决裂?”
戚淮向来隐忍克制,但这一次孤松裂隙,玉山崩倾,每个人都听到了他压抑而颤抖的嗓音,“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有仇报仇,何必这样折磨他?”
章珩血红着眼睛攥紧手,“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戚淮脚步一顿,想起当初章璎从水牢中像鬼一样被捞出来,太医心生恻隐对他说,“大人,这落水的狗就不必如此痛打了罢,若真惹了龙颜不悦,给个痛快便是了。”
原来他在外人眼里所作所为,与这群人一般无二。
他的确没有资格。
让章璎陷入如今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正是他叫了十几年的戚寒舟。
“小西河王看似一表人才,却总是后知后觉。”
这世上只有章璎最知他。
戚淮离开的背影像座高峻的山。
高峻却也冷寂。
只有他的刀还在太阳底下发光,可他早已失去他的太阳。
周旖东道,“他要去确认他到底有没有……”
章珩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才道,“就让他去确认吧。”
秘密被撞破,于是不用费心隐瞒。
或许连章珩自己都心存矛盾的希冀,他盼着是,又盼着不是,他们把章璎折在了鹰嘴山里,也把自己的良心折了进去。
“将手指埋了吧。”
周旖东说,“我去吧。”
他在一棵杨树下把盒子埋进去,这里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风吹花瓣落,尽化无情泥。
土堆高出周围一半,就像一座小小的坟。
清酒浇在坟头,霞光落满肩,少年人醉醺醺地说,“我们两清了。”
第75章
这次剿匪戚冬也来了。
他是戚淮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只看到主子面容阴沉从西厢房出来,抬腿便往地牢中去,脚下生风,他竟一时跟不上步伐。
牢里的马匪记得那个被匪首劫回寨中的美人。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女人,没想到是男人,当家的也不嫌弃,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他们身份微末,并不能接近祝蔚,如今不过捕风捉影。
“后来有人千金买命,当家的连夜砍了他的手送下山,真是可怜。”
“可惜当家的养数十匹好马被劫,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落下风。”
戚淮两耳嗡嗡作响,全然没听见最后一句。
“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有人千金买命,连夜砍了手送下山。”
温蓝,王梓,马匪,他不敢想象章璎被多少人糟蹋过。
小西河王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你说实话,我留你们全尸。”
匪徒冷笑,“事到如今,兄弟死的就剩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假话,那人到底有没有被其他人糟蹋,只怕你要去问当家的。”
知道的人都死了,活着的道听途说,也便成了真事。
戚冬心惊胆颤地瞧着自己的主子,生怕出事。
他心中虽然觉得章璎可恨,却不觉得他活该受这般折辱,横竖一刀的事,何必这样将人挫骨扬灰?
倘若连他都是这样的心情,与章璎一同长大的主子呢?
但戚淮连着几日都像一个正常人。
忽然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放了一整夜的烟花,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行尸走肉一般翻身纵马,便往鹰嘴山上去了,彼时天阴雨暗,黑云压城,马蹄在泥泞的小路疾奔,戚冬拦不住,沿途跟着,才发现主子竟还赤着一双脚。